月黑風高,寒意凜冽。虜弦既開,雲飛鳥散。

是夜,葉適麾下來自採石的一個姓徐的統領,帶著二百敢死民眾乘小船抵達江北,在金軍先鋒營外不遠的茅草蘆葦叢中埋伏起來。當是時,林阡、葉文暄、冷飄零、謝峰等人,已先行率官軍義軍數十高手劫營砍寨。

衝馳敵陣之際,不論雷霆萬鈞如林阡,抑或謙謙君子如葉文暄,還是不讓鬚眉如冷飄零,竟都能在對面找到旗鼓相當。故而雖然攪得等閒金兵落花流水,卻難免要被龍鏡湖、紇石烈桓端等高手追上並纏鬥,當然了這一切都是意料中事,於是南宋群雄邊打邊策馬急往預設的埋伏圈去。捉對廝殺之時金宋每一對都拖曳著漫長的刀光劍影,冷不防才發現,鋒刃邊不知何時已激盪出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這裡最詫異的人莫過於紇石烈桓端了——好像才一眨眼的功夫,他原還沉浸在李君前鞭如潮的震撼裡不可自拔,對手就換了個與之不相伯仲的葉文暄,不由分說地將他又拉扯到了新一番驚心動魄裡……

不同於李君前鞭法造就的“江海爭流”,葉文暄劍法鋪展出的依稀是“西湖靈隱”,風格截然相反,不得不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風骨卻其實一樣,他們都在對紇石烈桓端說,若想見江左風光,不必侵略,我自以手中兵刃,教你看京口雄風、臨安靈韻!

那個叫李君前的幫主勝在氣度,一看見他,就覺得他是個有故事的大叔,作為一個揭竿而起的綠林領袖,想必體驗了太多的民間疾苦、國仇家恨,而葉文暄則完全不同,活脫脫一個清秀美男,若不揮出這紫電清霜,誰都以為那只是個朝堂俊傑、文人墨客,不料一旦拔劍,撲面而來竟全是銳氣、戰意,報國之情絲毫不比李幫主淺,實在教紇石烈桓端大開眼界。

是了,達者窮者,無不在陣中,那句話正是葉文暄對林阡說的啊,執筆之手,甫一握回劍鋒,便舞戾風狠掃,再謙遜的外表,再柔和的劍境,都影響不了他內心的傲氣飆高。風裡流沙漫天卷地,遮擋不住屬於俠客的豪情劍膽。雲霧山比武,轉瞬九年過去了,殊途同歸,大部分同道都還在身側!

“復仇,天下之大義也,還境故土,天下之尊名也。”“存亡之勢,在外而不在內。堤防之策,在內而不在外。”“勝之之道,用必死之帥,必死之將,必死之士,決壞二百年糜爛不可通之說,真以必死敵之,則勝矣!”從小到大,伯父總在他耳邊唸叨,直到把他生生濡染成了一個與父親、與大哥背離的主戰派……葉文暄卻懂,伯父為什麼總愛念叨?因為策不能被採納,陣不能被主張,人不能被任用,非要等到大戰真的來了,快來不及了,才終於被認同來臨陣磨槍——

不過,還不晚,伯父,今夜,主公是必死之帥,我便是必死之將,統率盡必死之士,您的心願,終將實現!

豈止伯父一個人的心願要實現,還有師父和太行山義軍千萬將士的恥辱要雪,數十年後,又一代青壯年已長成,義軍不該再遭遇同樣的傾覆!

放心把紇石烈桓端交給葉文暄對付之後,林阡便專心地只戰起龍鏡湖一個人的二丈長槍,今夜知己知彼有備而來,飲恨刀委實比在八疊灘一役輕易得多,饒是如此,他二人內力相當、膂力相近,不刻就戰得不可開交大汗淋漓,一路擦出縱橫數十丈的雪火之光,形勢也堪稱一波三折變幻莫測。林阡氣勢磅礴斬風破浪、龍鏡湖速度追雲逐電,對彼此都可謂是史上最急劇的戰力消磨。

那龍鏡湖長相平平無奇,卻端的是勇謀兼備,實戰中,既有強厚實力,又能靈活變通。前次林阡戰他屢次分心是為了防他出箭群攻,今次他只要不能接林阡的刀法便立刻對冷飄零等人發射手箭,如此一來,不論佯裝還是真實招法,都迫使林阡為了救人而不得不分心。遇到旁人時林阡尚可一心二用,遇到他,分一成都嫌多,分兩成嫌命長。

但林阡之所以寧可中計由著他化險為夷,並非不放心冷飄零等人戰力,而是見識過他龍鏡湖的群攻“非人”,那手箭長不盈握,數百散置袖間鎧中,遇敵飛擲,數矢齊發,無一不中,克安豐,攻霍丘,幾乎每戰先登!

“他必須死!”林阡更堅定了要殺他的念,此番交手寧願高估了他,不管他耍什麼花樣都對他盡力以赴,眼與手每時每刻監視他一舉一動。一旦這般心無旁騖,便和龍鏡湖高下立見。這個橫空出世的龍鏡湖再怎樣武功絕頂,終究比現今的林阡要略遜一籌,時間越久,差距便越明顯,眼看林阡已憑飲恨刀霸佔上風、戰局也離悍民們的伏擊圈越來越近,猝然林阡卻始料不及地腦後生風——

始料不及,轉魄提供名單裡的金國高手,幾乎每一個此刻都有對手、在糾纏、騰不出手;

始料不及,僕散揆帳下的奇人異士,竟然有人能打進林阡和龍鏡湖的酣戰裡?那需要多高的武功和內力?!上一次八疊灘卻沒在?!

始料不及,卻倏然醒悟,僕散揆又一次暗中藏兵,連轉魄都不知情!僕散揆深知林阡上回失誤在“輕慢”了龍鏡湖、今次必定會“重視”龍鏡湖,所以趁著林阡專心封鎖龍鏡湖,送給他一個意料之外的大敵。

如同暗處突出的刺,瘋狂地向他的要害衝灌:這個人……只怕就是戰狼……可惜林阡騰不出手去抓他……什麼抓他,命都快沒了!

熱血一僵,呼吸倏停,思緒驟斷,記憶遽碎,察覺到不速之客的存在為時已晚,林阡只道自己不是喪生便又被迫走火入魔,倉促之下喪生的可能性還大一些……便就在那電光火石之間,斜路里忽然衝出兩把兵器,一左一右堪堪制止了那人對林阡的背後偷襲,合戰大約再十回合,那二人齊心協力,雖不至於將對方當場擒拿,卻也挫敗了金人此番消滅林阡的陰謀——隨著一道寒光掠過,那金軍高手不敢戀戰,來得神不知,走得鬼不覺……他是誰,是不是戰狼?!

不及去管,先謝過救命恩人……林阡一邊繼續力壓龍鏡湖,一邊見縫插針地報之以感謝目光,那兩人原是石跋、定山兩個堡塢的宋軍高手,其中一個正是前幾日與自己在含山有過合作的葉適門生、厲仲方厲將軍,另一個,好像那晚曾隨著葉文暄一起下船來迎過自己,年紀稍輕,勇猛過人,武功如此高強,掂量著也是哪一屆的武舉第一。

迎向那兩人無聲、匆忙卻熾熱的眼神,一時之間,林阡只覺得無比幸運:雖說難得遭了一次性命之危,卻見八方豪俠前來相援。

那時,大部分金兵已然陷進了悍民們的包圍圈中,徐統領當先垂範,以箭急射,冷飄零身前的那個對手應弦而倒,厲仲方二人則揮刀向前追砍敵兵,“不好,有埋伏!”金兵不知虛實,接二連三驚退,厚積薄發的悍民們深受鼓舞,紛紛開弓追射,一時間箭如蝗集,竟打出了黑雲壓江的氣勢。

民眾們計程車氣倒是點燃了振奮起來了,可苦了陣前的林阡葉文暄等人,這些敢死的悍少豪傑雖然也經過訓練,卻畢竟不是正規軍,打起來箭不認人,有幾支不可避免地直朝著正與殿後的紇石烈桓端激戰的葉文暄來,虧得謝峰副將眼疾手快,危難之際出手一槍挑飛了那兩箭。“多謝!”葉文暄化險為夷,看這救命恩人的左手被震得傷口流血,不禁一怔。

另一廂,林阡等人反守為攻,一眾高手一起朝龍鏡湖等人追殲而去。由於林阡得勝之際把龍鏡湖袖間鎧甲強勢拽裂、暴力地給他脫開甩走,此刻倒也不怕他再出手箭傷人,何況他身上還受了飲恨刀之傷?“不足為懼矣!”林阡厲聲喝,“擒殺那個長相最普通的,葉大人賞金賜田!”怕義軍不貪圖這些,又加了一句,“我賞他一套刀法!”

追殲宋軍個個吶喊,奔逃金軍人人自危,恨不得都長成紇石烈桓端那麼英俊,紇石烈桓端又好氣又好笑,雖然力竭,還是脫了自己的戰甲、讓了自己的戰馬給龍鏡湖,對副將說:“保護龍將軍!”他自然知道,龍鏡湖是僕散揆的倚若長城,也是林阡的除之而後快。

厲仲方與林阡並駕齊驅,一同向西緊追不捨,放眼望去全是戰俘,縱然年近半百,厲將軍都老夫聊發少年狂了一回:“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據聞厲仲方年少時在武學學習,其家離校數百里,遇上休假,諸生皆散去,惟他一人閉室作文專心苦讀,厲仲方對老師說:“我只有持之以恆地學習,才能有收穫。要成為國家有用的棟樑之材,只有不懈努力。”有個姓蔡的博士看了他的文章,駭而嘆曰:“我周旋武學歲月多矣,未見如此優美文字……”葉適卻對蔡博士說:“對於厲仲方而言,文章乃是末節。他是品學兼優、文武雙全人才。”

林阡實在感謝葉適慧眼識才,才使其麾下有不輸於僕散揆帳下的勇謀兼備,心裡一時感慨,笑說一句更應景的:“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再看一馬當先的年輕武舉人,也是適才救了自己一命的那個,頗有幾分赫品章、辜聽絃的氣性,不僅追在第一個,而且揮刀割了不少敵人的左耳,風雪裡傳來他半刻前說的:“盟王,是不是這個長相最普通!”聲音忽近忽遠著。

“厲將軍,他是何人?”林阡問,看他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幾歲。

“那是慶元年間的武狀元,名叫周虎。”厲仲方說。

“真是同齡人。”慶元年?不正是雲霧山比武的年代?不得不嘆,這大宋江山,委實人才輩出,猶如平地一聲驚雷,一戰就全炸了出來。亂世雖然顛沛流離,卻好在補償出這般多的風雲際會。

“盟王,遇林莫入,咱們不再追了吧?”厲仲方提議,可以見好就收。

“煩請厲將軍將周將軍傳回來。”林阡點頭,倒不是見好就收,而是這一戰不像他戰前想得那樣簡單,既然已經達到了振奮民心的目的,就不必再把這些奇才們陷入可能的險境了。

“既然紇石烈桓端和龍鏡湖都受了傷,這幾日,咱們再去別處劫營砍寨幾次,必然每次都勝。”清點戰場時,冷飄零微笑,葉文暄點頭,說,“金軍若對和州久攻不下,又在這裡遭到窮追猛打,膽怯的必然會退,帶動那些無畏的。”

林阡回來,看見此地民眾揚眉吐氣,心中自是認可了“以江北守江,兵民共守”可行:葉大人說得不錯,難民不僅要收容、安撫,更該凝聚、自保。

“適才那個突然出現又神速消失的高手,當真不是我眼花嗎?”先前謝峰離林阡很近,看見了,此刻還心有餘悸,“盟王,您沒受傷吧?”林阡只是神色自若地搖了搖頭:“無妨。”葉文暄欲言又止,沒有近前,而是遠遠給了林阡一個會心的眼神。

“勝南……”待到暗處,葉文暄才告訴林阡,“我想,你應該去問李幫主,謝峰的副將是何時投奔……”

“怎麼,是左撇子?”林阡一怔,青鸞?出現了?蟄伏數日之後,他顯然和轉魄一樣,不停掙扎尋求突破。這幾日廬江等地戰役頻起,小秦淮因為有人受傷而不得不分流,對嫌疑犯的限制力度明顯降低,青鸞就利用了這個“因傷退居二線”的空子復出?真正是膽大包天!

“這一戰,很怪。”葉文暄說,他和林阡的感覺一樣。

怪在哪裡?

首先,劫營砍寨的策劃其實不算絕密,但林阡和葉適說話的船頭幾乎都是葉適門生,

第二,堡塢的建立還是初步,對外也放出過不少煙幕,並不會對金軍打草驚蛇,

今夜一戰,採石徐統領、厲仲方、周虎對金軍的出其不意,足以證明,官、民都是清白的,事前沒有透露過半點訊息,他們都是金軍的意料之外,

可是,林阡、葉文暄等人,卻是金軍的意料之內!

可笑的是,林阡、葉文暄等人的時間地點才是絕密,卻又是誰對僕散揆送出了這份情報?不言自明。

青鸞,正是藏在小秦淮今晚出戰的這幫人裡!

金軍儼然是透過青鸞見到了林阡的陣容部署,因此金軍臨時加了一個人,這個高手差點害死林阡,

為何青鸞膽大包天、心急復出?因為,當宋軍的意圖只是砍營劫寨,金人卻胃口大得要把林阡消滅,不僅教青鸞鋌而走險,更不惜動用了一個疑似戰狼的最強殺手,也真的險些就得逞了!

若林阡死,宋軍大潰,包括李君前、葉文暄在內都會大亂,誰還會有心情立即來探究青鸞或戰狼的存在?

金人卻也因為太想殺林阡而厚此薄彼,一味想著給林阡意料之外,卻沒想到江岸有一支奇兵大半由民眾組成……這些民眾,沒實力,只要名……

宋對金的伏擊圈,金對宋的滅林阡,是湊巧撞在了一起的兩件策劃、跳得抱成一團的兩個陷阱。

所幸因為厲仲方和周虎的力挽狂瀾,林阡才沒有如金方所願身死江北,也透過此戰意識到了青鸞在謝峰身邊,現在葉文暄直接告訴他,適才自己看見了這個人的真面目。

“青鸞,算是暴露了?”林阡想,不能武斷:其一,未必是青鸞本人,也可能是青鸞下線;其二,未必就和葉文暄的救命恩人對號入座,或許就是這麼無巧不成書,剛好這人也是個左撇子?

“可通知李幫主監視之,抓現行或反間。”葉文暄建議,留著慢慢探虛實,“若是我誤會,必負荊請罪。”

“嗯。”林阡明白,此刻僕散揆的心情,與自己一般無二。

僕散揆見到林阡部署的第一刻,便必然知道轉魄一脈復活了,因為林阡的陣容是那樣的有針對性。

“好在,他只知道轉魄一脈復活而已,而不是轉魄本人何在……”林阡嘆,完顏豐梟的犧牲不是隻對八疊灘那一戰有意義——

“下蔡”的情報失誤之後,完顏豐梟、徒禪月清等三個直接相關人員如果沒有一人認罪,嫌疑就會跟著三個人一輩子,直到他們一個一個地死,這對徒禪月清和完顏豐梟都是極度不利的。但完顏豐梟一瞬就決定了自我犧牲,不僅在那一戰保全了徒禪月清,更使徒禪月清的嫌疑消除得乾乾淨淨。此刻的僕散揆,不會知道“轉魄”還在他眼皮底下,而且是他最信任的副手之一。

“主公,不僅那一戰,現在……還有將來,我都不會有一點嫌疑。”轉魄隔空對他保證的同時,告訴他,戰前和僕散揆交流的暗號應該是青鸞新啟用的,是否青鸞本人,還待進一步區分。

雪停之後,宋軍偵察得知“金軍先鋒營退避三舍”。那時已是晝夜之交,登高遠眺,清月映郭,景氣和暢,寒山星火,明滅林外。

林阡正和葉文暄說著要他向葉適提議儘可能地拔擢周虎“那是個可以獨當一面的將才”,葉適身邊有侍衛急急趕到冷飄零身邊,冷飄零一愣,即刻上來高處,對林阡和葉文暄說:“慕容山莊的人連夜渡江,卻在和州城外與小秦淮的人鬧起事來……”

林阡也是一驚,知道葉適這幾日病情加重,和州是吟兒和葉文昭率著一些小秦淮中人對西面佈防的,誰料慕容山莊從東面而來,又要鬧事?但吟兒沒有及時通知他,究竟是不想叨擾他、死撐著,還是她覺得她自己遊刃有餘?若是金軍很快知情,這內訌只怕對和州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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