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凌空,幾星入目?

這世上,有人是被雕琢的璞玉逐漸才發光,有人卻是漂亮的珍寶一出現就大放異彩,淵聲這滅世之魔,應當是屬於後者吧,太可惜……

劍刀相擊,掀天揭地,電光縱騁,血氣橫馳,嶽離望著淵聲被九天劍砍退數步一時危害不到王爺,慘白的臉上這才露出了與適才紫檀一樣欣慰的笑。

與此同時,他卻也感覺到了淵聲臨危之際打在自己身上的所有刀槍劍戟,那些刺進身體的虛實鋒刃,竟涉及全身上下每一處骨節,此刻正企圖摧毀它們飛快地穿透過去或許還能再殺旁人,卻因為遇到的是堅硬如他嶽離所以才只好受阻、一毫一厘地緩慢地向後戳向外捅。

“中天!”完顏永璉親眼看見嶽離寧受此傷也要將他捍衛,如何還有那所謂的“遠高於林阡的自控能力”?情難自抑衝上前來一把將他抱起,與少年人一樣的淚溼前襟,須臾便被傷勢和悲慟夾攻吐出一大口血。

“王爺,中天有罪,今日,只是贖罪……”嶽離預感到大限將至,但自知還能撐好一會兒,因為淵聲給予的是凌遲之傷,加之自己畢竟有這數十年的內力修為……既然天定如此,他該對王爺說出實情。

完顏永璉卻不再過問,擦乾了嘴角鮮血毫不猶豫就給他運功,見他脫力還要堅持說,完顏永璉威嚴將他喝停:“別費力氣,回去再說!”

“王爺,對不起……我在旋淵陣裡沒完全說實話。‘淵聲可能不是兇手’,不是昨晚我做的夢。雖說是到今年才想通,但是在當年、甚至當晚,我就想到過,卻又任那念頭稍縱即逝。”嶽離初始尚有餘力,一口氣說了很多,“我實在糊塗了許多年,今年南石窟寺才接受這可能。排除了他,便拷問自己:那晚,為何我會失去向來的公平公正、偏執地認定他是兇手,為何我不肯聽信旁人的證詞、甚至要把仗義執言的謝清發殺退,為何我會有那一時的邪火、這‘一念之差’到底有什麼緣由……”

“你只是因為太悲薛晏所悲,才會誤判。”完顏永璉將他喝斷,不想聽。

“不是。我是重逢謝清發之後,被他幾句話驚醒,才知我那一念之差從何而來……是,‘妒恨’。原來那天失心的,不是淵聲,而是我啊……”嶽離苦嘆一聲,“當年的我,年輕氣盛,是曹王府意氣風發的首席高手,即使有薛晏旗鼓相當,薛晏卻性情寡淡與世無爭。然而,那淵聲出現了,我,我擔憂地位不穩,極想保住王爺麾下的第一人,所以,對他懷有偏見,潛意識裡不肯信他,判斷自然不會公平公正……王爺,若是早知山東之戰會死去那樣多的同道,中天,不會因為一己之私而埋沒良心……”

“嶽中天你自己的想法,為何要聽謝清發曲解出來?!”完顏永璉冷笑一聲,怎可能信,“你嶽中天,出了名的寵辱不驚,會在意什麼第一人!?”

“人說少年,愛上層樓,無事強說愁,老了之後,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嶽離慘淡一笑,“王爺您不記得了,曾經的嶽中天,也是個會為了功名利祿爭破頭的少年人。只是幾十年後,經歷了人世沉浮,才逐漸變得雲淡風輕……方知這年少時的爭名奪利,實在不值……”

完顏永璉一驚,才知和尚在旋淵陣裡分享的故事,分明有所指,“年輕時有一天喝醉酒”“要去水裡撈月亮,慾念過強,不慎把池邊的一盆花踢翻”“後來過了大半輩子吧,也早已忘了曾經踢翻過一盆花的事。”指的就是他嶽離……然而和尚明明是幾年後才加入高手堂的,和尚怎麼會知道?!

“和尚他,半夜對孤夫人說,貪嗔痴三毒,他說得對,歹念生則禍端起,中天雖不是刻意,卻是私心,害人害己。王爺,您願意原諒我嗎……”嶽離氣若游絲,還不忘告訴完顏永璉,和尚還活著。

“你不需要任何原諒,那只是謝清發的猜度,不是你的緣由。你當年,是會爭破頭,卻不會出暗箭!”完顏永璉自己,何嘗不是筋疲力盡,“你是不想我攬責,才不肯說實情。你的私心不是‘妒恨’,分明是為了我好。”

“不是,不是王爺……”嶽離向來處變不驚的臉上,突然出現了短暫的焦急和愁鬱,悲嘆,“如果是為了王爺,我怎會被謝清發脅迫?我,完全是為了自己罷了。王爺……中天,不是那樣完美,不想讓王爺發現自己是個偽君子,所以竟屈從了謝清發一次……”

“是啊,淵聲那樣的習武天才,即便是我都禁不住眼紅,那又怎樣,眼紅就會恨?這世間哪來那麼多的妒恨?何以和尚你不恨,戰狼你不恨,他們無不威脅著你!你說的那‘妒恨’緣由,就算有和尚的‘磨鏡去垢’佐證,也不過佔了一成而已!可是中天啊,其餘一切都是世人的忖度,我與你幾十年的交情,還看不穿你的為人嗎,我今日見到真相全想徹了,你的一念之差,九成以上是為了我,你是不想我的曹王府,多出一罐危險的火藥!”

完顏永璉所說今日見到的真相,是適才嶽離的那一句“他麾下,你不配。”那句才是嶽離的真心話。嶽離當年是因為聽聞淵聲是個求戰求敗的瘋子、潛意識覺得完顏永璉收了他必會埋藏禍患而吃虧,所以才不願淵聲進入曹王府!一如嶽離所料,淵聲在單打獨鬥勝過嶽離之後本來可以輕鬆成為高手堂首席,竟還是執意要和當年娶妻生子已經決定淡出武場的薛晏比武……那個凡事為完顏永璉為曹王府考慮的嶽離,怎可能在政敵環伺、曹王不能出一點事的時候,給淵聲哪怕一絲的希望。

所以,才會在藥鋪前一念之差,先把仗義執言的謝清發擊退,爾後趁著人多勢眾而淵聲又需照顧人質捉襟見肘之時、將淵聲挫敗。那一念之差、選擇惡,是“為了王爺安穩,寧可犧牲淵聲”,但嶽離幾十年來都不曾記得這一念是歹念、哪怕記起來也稍縱即逝,是因為他雖然存私,卻不是故意陷害,他幾十年來都確實認為淵聲是兇手……

所以,今年年初,南石窟寺後,他聽聞淵聲到現在還會在殺人過程中想起自己是個醫者的奇事,才在腦中保留了那絲關於淵聲不是兇手的可能。更在重逢謝清發之後,恍然淵聲真的不是兇手。但當年錯判總要有人負責,故而嶽離當時就決意將罪責全往他自己身上攬,居然還真就用妒恨二字把他自己給說服了……然而對於嶽離來說,那案子能掩蓋自然還是掩蓋的好,他不願真相大白了后王爺有遺憾或悔恨。既然淵聲如今確實是魔,六月面對謝清發時他的決定依然是“為了王爺安穩,寧可犧牲淵聲”,故而答應謝清發的脅迫,正是想封住謝清發的口。可惜,越阻礙越錯,紙裡包不住火。

所以,旋淵陣裡嶽離百轉千回之後,終於在和尚的勸導下願意坦白,但還是想在澄清淵聲的基礎上撇清王爺,那就只能完全抹黑他自己。旋淵陣嶽離就理清了所有思緒,原想回去就和王爺說這“妒恨”,可惜被意外打斷竟又收回。幾十年交情,嶽離還看不穿王爺內心嗎?如果信了這“嶽離妒恨淵聲”、知道“淵聲原本可以不必入魔”,王爺最多是遺憾,遺憾世間少了個人才、多了個魔;但如果知道“嶽離是為了王爺安穩才犯錯”、“導致了淵聲入魔、金軍死傷慘重”,王爺必定會悔恨,將一切責任都歸咎於王爺自己……

“你是犯了錯、負著罪,但是歸根結底,是因為我犯下和揹負的。你是甘願戴罪也要維護我,不想我與這件事沾半點邊……”完顏永璉邊救邊笑,情不自禁落淚,“你將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你以為如此我就會好受些。嶽中天,旁人的心思我不好猜,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王爺,還是這樣的寬容……中天,不配這樣的愛護。”嶽離噙淚,卻不想浪費完顏永璉的氣力,由於怕完顏永璉危險,嶽離悄然開始封閉經脈,“中天此生,最幸運的便是沒跟錯人。四十三年相隨,從來無悔無憾,時時刻刻酣暢……”

“中天,你撐著,我會救你……”完顏永璉尚未發現他拒絕救護就抽身離去,是因他再不出劍相幫這裡誰都要死。適才他一時忘情,都不知淵聲是何時又發動了猛攻。儘管紫檀、嶽離先後以兩條性命填了上去、方才把這淵聲打得還剩半條命,另半條卻需要林阡、燕落秋、林美材、海逐浪四人合力去戰;而因為淵聲受傷的關係,眾人可謂自毀長城,木陣暫時無法被淵聲兼顧,他們必須集結合陣、雙管齊下。可這裡林阡屬金、燕落秋屬木、邪後屬水、海逐浪屬火,偏偏缺個土,必須王爺頂上。

便那時,木陣來襲愈發兇猛,卻蓋不住外界的琴簫合奏配合天然陣法籠罩而下。嶽離心念一動,王爺在旋淵陣裡說的果然沒錯,那琴簫合奏可以控制淵聲不到全魔,這或許是林阡敢發動此戰的根因。林阡他,又有無比強悍的外援……

嶽離原還渾渾噩噩,就在這一息之間,忽然被人艱難地撐了起來,一驚而醒,聽得那人氣喘吁吁問:“天尊大人,您怎樣了?”薛煥……

好一個薛煥,向來是愛憎分明,來冥獄前一臉不悅,此刻卻是不管自身先來問嶽離,連他自己可能受嶽離所害而蒙冤都不顧,到底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

“不會有事,天尊。”薛煥只恨自己也身受重傷,僅僅試著給嶽離續了一絲氣就遭到阻滯,甚而至於被一股強硬力道打得自我消散。無能為力,唯有勸慰。

適才嶽離為了保護王爺,手握斷劍也執意不退,寧可與那戰鬼同歸於盡,總是令他薛煥熱淚盈眶。

“煥之,我有愧於你。”嶽離想著這話再不說就沒機會說。

“天尊的苦衷是王爺,那便無愧於心。”薛煥搖頭,眼神熾熱。嶽離忽然感到放心:薛煥,這晚輩後生,俠義心腸,忠心可鑑,可代替我,陪王爺走很長一段路……

“有些事情,越阻止越發生,甚至還引起不必要的災難……唉,六月的時候,我又有了那個可惡的一念之差,為了不讓王爺知情,我答應謝清發殺了海逐浪嫁禍給你,我想著那隻不過付出了你被林阡仇視的代價,想著暫時影響不到王爺的決策、若日後出現禍害、我日後親手補救,可是我卻忘記了,你與林阡之間原也有著君子之交,我更沒想到,我日後為了補救、想滅的口就更多,所幸有天驕大人、有你、有子若,中斷了我,否則,一步錯、步步錯……”

薛煥泣不成聲:“九燁只是設局,並沒有要滅的口。至於我,海逐浪的手臂,沒人逼著我砍,我與林阡戰場上本該你死我活。天尊沒錯,天尊就是完美無缺的,一輩子都是君子……”

“淵聲蒙冤,滅世遣禍,無論我是為了何種原因,都犯下了彌天大罪。和尚那故事說得不錯,原本,不該隱瞞或倔強,不該痴迷或糾結,應該救贖,洗淨自己,方能超脫,否則必將嚐盡業果。可惜我,到此刻了,才明白……你們,要以此為戒。”嶽離氣息越來越弱,竟似在糊塗囈語,薛煥觸控他身體僵冷,大驚失色:“王爺,天尊他……”一驚之下也是癱倒在地。

“別去擾王爺……”嶽離忽然有了氣力,臉色忽而變得正常,“煥之,你靠近些。”

“什麼……”薛煥不解其意,卻是拼死向他身旁爬近幾寸。

嶽離倏忽拼盡力氣,將頭頂在薛煥的頭頂,兩人的天靈蓋遽然相接。薛煥乍一想通,惶恐之至,卻是不可能逃得脫了。

“天尊!”再多的話,薛煥卻喊不出來。嶽離早已打定主意,若然自己離開了王爺,這一身功力不能白費,否則怎麼幫助他戰勝未來的林阡?薛煥本就是金北第一、不是一張白紙,但一則薛煥內傷在身、真氣本就被淵聲打亂,二則上天註定他們現在在這五行陣裡,薛煥屬水,嶽離屬土,土克水,無論如何也得一試,化解薛煥為數不多的氣力,再將自己的全部都灌輸進去。

這二人平躺地上,彼此間熱氣蒸騰,尋常兵士不敢接近,紫檀眼睜睜望著連連淚流卻體力透支,而合作打淵聲的五大高手誰都見到誰都制止不了,尤其完顏永璉悲從中來、聲嘶力竭:“中天,不要!”

“王爺是高潔青松,挺拔在這汙濁人間……”與薛煥分離,嶽離自覺完成了對他的贖罪,雖冷汗涔涔、風中之燭,卻也心滿願足、露出一絲笑來,“照顧好王爺,莫讓他受傷……”

“天尊!”薛煥起身、還沒來得及點頭,就見他闔上雙眼,驚痛之下,一時也沒受得了這一身功力,猝然暈厥在地。

“叫你撐著、等我回去,你為何偏不聽!”完顏永璉早已戰成血人,一邊吐還一邊加速打淵聲,憑這瞬間的爆發將淵聲打入了木陣中被纏卷。那木陣總算通情達理了一回,吞噬淵聲時忽然停了片刻,給了五人喘息之機。完顏永璉不顧一切去看嶽離時,他明顯已氣絕多時,身體也輕薄如紙,明顯不止血流空了。

“王爺!”薛煥才剛被林阡救醒,就看王爺他也力竭倒地,真像隨嶽離而去一般。

“中天,他去了?”林阡身後,也有人搖搖欲倒。

“紫檀前輩……”林阡原本以為紫檀還有救,也對他給足了氣力,此刻見他痛哭流涕、忽然一頭栽倒在地,慌忙將他攙扶,卻看他儼然不行了:“中天都去了,那時的人,那個年代,都沒有了……”原是失去了一切的精神支柱。

“還有將來……”林阡說再多都喚不醒他。

他只沉浸在對那個年代、那時的人的懷念裡——

“王爺,這劍……”初見時,鄭王不知他屬性是火,居然贈給他一把檀木劍,他嘆了口氣,想,我可別打著打著,把這劍給燒了。

硬著頭皮:“謝過王爺。”

嘆氣,硬著頭皮,還不是因為他本來看上的是曹王?那時武林豪傑,都想去曹王麾下吧。

也罷,就當磨練我自己,看看這檀木劍能不能打出輝煌的萬劍傳說。

不知從何時起,這把不適合的檀木劍,這個自己曾瞧不上的鄭王爺,竟成了自己生活、生命的一部分了。

後來鄭王涉嫌謀逆,曾經簇擁在他身邊的龍蛇一鬨而散,搶著與他劃清界限、更為了自保落井下石。

“你有絕頂的武功,大好的前程,埋沒太可惜。”太多人在紫檀耳邊這樣說,趁著時間還來得及,舉報鄭王幾樁罪行,獻上鄭王這庶子,你就免做亡命之徒還戴罪立功。

“師父,他們都走了,為何您不走?”或許,是那個反覆暈血的徒兒他捨不得?

“小王爺,你父王,他是我的主公,不能背棄主公;他是我的朋友,不能出賣朋友。”或許,是感君獨贈檀木劍,早已決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如今,神庭百會等人已除,將來,我雖看不見了,卻明白,唾手可得……

迴光返照,他滿足地一笑,示意林阡別白費力氣:“盟王,這一戰,且算我代我徒兒,為你戰鬥了一場。抓淵聲和平反昭雪,都拜託你了……此戰過後,鄭王府的其餘高手,他們若喜歡自在逍遙,就自在逍遙,若想要隨你闖蕩,就隨你闖蕩,不過,叫他們切記,每年帶酒去給王爺上墳……”

“紫檀前輩!”紫檀的手剛垂下,林阡還來不及傷悲,就見淵聲發狂暴起,掀得他所在之處盡數排空。剎那整個世界的樹枝木樁全都瘋狂地朝著此地鋪蓋,當是時,完顏永璉重傷不起、薛煥尚在恢復,根本不可能迎戰淵聲,而海逐浪早已打得虛脫,此刻只能只守不攻、將同樣虛脫的林美材全然護在身下,為她抵擋那漫天遍地的殺機狠掃。

無人再有餘力,衝前迎戰的只能是林阡一個,所幸還有一個燕落秋,撫琴助他飲恨刀劈山掃海。只可惜彈著彈著,燕落秋髮現了,這淵聲的悟性太高,很快也能跟她旋律相契……燕落秋無比惱怒,豈可能與他共鳴,一時生氣停下奏弦,然而她若是不彈琴、就近揮弦、只會添亂,不由得回頭怒喝:“白虎,你來做什麼的!”

“啊,我……”白虎還是想吃薛煥,卻估摸著吃不掉了,回過神來,還沒答話,林阡已經被又一次打飛回來,狠狠撞在薛煥撞過的滾木上。

“想盡辦法救他!”燕落秋知道林阡不會感到疼但一定氣力枯竭,這一瞬她無他保護只能急中生智彈起《鎮魔》,她被自己適才的發現提醒了:能加強林阡的也能加強淵聲,那麼能剋制林阡的也能剋制淵聲!

性命之危,縱然表面上臨危不亂,實際撫琴時已覺吃緊,驚風駭浪之下她實在別無他法,《鎮魔》為主,《驅邪》為輔,怎麼剋制妖魔鬼怪怎麼來,雖不治本,倒是自救了這一忽,再一忽,林阡再度起身赴戰,攻擊之際銳不可當,戰力竟似得到補充。

“怎麼救的?”燕落秋一怔,想不透他戰力怎麼又飆升。白虎重回她肩上,心不甘情不願地說:“餵了口血。”“你就不能變大了去幫他打?”燕落秋憤怒地得寸進尺。“我毒剛解,只想睡……我受傷的事你忘啦?秋兒!你眼裡只有他!”“呵,說的你不是一樣。”“小姑娘,知道本神活了多少歲?看得上他?!”白虎立刻倚老賣老。“他怎麼不好了?你這貓妖!”燕落秋氣得又把它按下去。

眼看飲恨長刀和短刀在兩個不同的人手中對峙,剛巧這兩個人又打成了旋風身影混為一體,不知道的還以為這雙飲恨刀在雙手互搏。

細細品評,玉皇山論劍的絕頂高手主要分兩類,一類天資聰穎,舉一反三,一旦領悟渾然天成,隨心所欲肆意揮灑,妙到毫巔不拘一格。這一類正派是完顏永璉、獨孤清絕,邪派是淵聲無疑。另一類千錘百煉,觸類旁通,隨著年齡的增長積澱愈發深厚,爐火純青,臻入化境。這一類正派是肖逝、嶽離、和尚,邪派倒像是林阡了。

現在這兩類各自的邪派代表人物,被削弱的淵聲和被加強的林阡,勉強拼出來幾十回合的平分秋色。

兩個人精神狀態都時人時魔,一會兒你朔氣傳金柝我寒光照鐵衣,一會兒你搗碎黃鶴樓我倒卻鸚鵡洲。

健步如飛,左斥右砍,雪影翻滾,電光激射,兩把刀都是意氣慨慷、風雨不透、地裂天崩。

“七情小徒,你反了反了!”淵聲怒意和驚詫全在臉上。

“什麼七情,我是薛晏,泉下寂寞,今日帶你走!”林阡精神狀態終究好一點,一邊瘋人瘋語,一邊卻給他挖坑跳。

“薛晏……?”淵聲仔細分辨,半信半疑,他和薛晏又沒打過,只知道“可能在嶽中天之上”。

淵聲稍一遲疑,狀態又有下滑,完顏永璉看出端倪,心念一動,無暇顧自己才剛醒轉還心口劇痛,低聲問不遠處半昏半醒的浣塵居士:“居士,此戰我們務必將淵聲的魔性減輕,將他擒拿或點化……你近來可探知到,他到底是因何妄執?”

“求一對手,求戰薛晏,此其一也……”浣塵許久才答話,病入膏肓,氣息奄奄,“但他還有藏匿更深的心魔,那應當是他不肯忘記的前塵舊事。”完顏永璉聞言大失所望,清楚浣塵近來仍未探知,反而還一身是病。

“他戰念至深,入魔前可能是想與人戰,入魔後卻是要與命運戰。”燕落秋思忖,“三十年前,勢必發生過一件對他影響非常大的事。”

“不錯,掀天匿地陣結束時,淵聲對我說過,‘可我還有些很重要的事情,忘了是什麼,卻是一定要爭、一定要做的。’這幾個月他也常說,‘記得我還有件很重要的事,沒有完成……’”浣塵黯然,“然而我仍然不知那到底是什麼事,無法透過彈琴論道來開解他。必須用非常契合的旋律,讓他自己想起來,自己去解開心結,自己去釋懷……”

“《淨心咒》早已沒有用了。”完顏永璉長嘆。

“是的,這些年來,一直沒有契合的曲子將他徹底淨化。”浣塵點頭。

“這契合的曲子,不正是適才謝夫人彈的?”海逐浪喜道。

“林。”燕落秋明顯不高興,強調。

“……”海逐浪尷尬,摸摸後腦勺。

“我那曲叫《鎮魔》。如今想來,名字沒起錯。”燕落秋解釋說。

“是有一定的契合,若非能夠淨化他,便不可能干擾和削弱他。”浣塵說的這個“他”,是淵聲也是林阡,“林夫人你且試試,將鎮魔和淨心咒合起來彈一曲,我這裡有琴譜。”

“好。那便起名《入定》。”燕落秋滿意點頭,當即坐下撫琴。這曲《入定》,剋制淵聲入魔也會剋制林阡入魔,但對二人的輔助程度卻截然不同。一如和尚所言,淵聲的佛緣著實不及林阡——緊隨著“無我之境”的“無刀之境”,林阡很快就想起了和尚在火樓上說的“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不可得亦不可得”此刻刀不是刀,人不是人,全做了橫亙在這古今宇宙的一體;淵聲卻沒那慧根,很快和飲恨刀漸次疏離、成為入侵林阡與刀交流的外物。

便在那含蓄深遠的琴律裡,林阡微笑屏息,於舒適空明境界,把長刀的意識先擄了回來,淵聲,你為我洗刀洗髓,我度你洗冤洗手,何如?

他打“入定”之招,凝然坦蕩,專注清靜,一旁環繞的琴音亦裹挾神性,不斷去為淵聲和他滌盪魔性,然而就在這一瞬之間,不知是燕落秋太過投入,抑或是冥獄先前戰鬥密集,燭夢弦突然竟在她手中繃斷,害得她手上亦有血流。那時外界慕紅蓮和何業炎的琴簫合奏不知何故亦再也沒有響起,燭夢弦這突然斷絃的意外突襲,淵聲被壓制的一部分魔性立即反彈,竟驀然將火樓上林阡奪刀時才出現的入魔景象提前。真可謂越制止、越發生。

林阡前功盡棄,此刻唯能冒著自己也入魔的危險負隅頑抗。

“可惜這《入定》依然不是最契合的曲子,所以沒能將淵聲徹底淨化。”浣塵扼腕,“還是不知他的心魔何在。”

“猜不出來。那就順著他的話,編一個出來。”燕落秋說時,想起了白虎剛剛說薛煥姓薛,又想到謝清發要挾嶽離似乎說過薛煥姓薛。

三十年前那一晚的藥鋪前,嶽離淵聲各執一詞,嶽離說孩子死了,淵聲說孩子沒死,在那個站在淵聲立場的謝清發眼中,孩子自然活著,但是世人皆知薛晏喪妻喪子,那麼在謝清發的心裡,嶽離當然是有所隱瞞。但看嶽離臨終前的作風如此端正,應該沒有害死或掉包那孩子去欺瞞知己的可能,所以當初被“薛煥姓薛”打亂心神,或許嶽離只是怕謝清發信口雌黃去給完顏永璉添亂,反而讓謝清發更加堅信嶽離心中有鬼,也從一定程度上讓林阡對嶽離產生了誤會。

燕落秋將以上思緒在心中流轉了一遍:最關鍵的是,在淵聲心裡,那孩子是活著的!那孩子活到現在,應該三十歲左右吧。“薛晏的兒子,不就是薛煥,薛大人麼。”燕落秋微笑轉身。完顏永璉和薛煥都是一愣,完顏永璉當先否認:“那孩子早已夭折。”那關乎嶽離名節,他不信揣測,嶽離也辱不得。

“淵聲,那晚輾轉在各大藥鋪的路上,你就看見了關於你的通緝。面前身後忽傳異動,你不知那是要救孩子的還是要殺孩子的,便將那孩子放在了一戶人家,又從人家門口抱了個假的。”燕落秋當場編,掉包的不是嶽離、而是淵聲,“結果你沒想到,那假的之所以被人扔棄門口,是因為病得快不行了,你醫者本心,要給那孩子也抓藥……”

“不對!”淵聲一愣,眼神似乎有了一絲波動。

“是對的!只不過你忘了!像曾經忘記嶽離、忘記謝清發那樣地忘記了這回事!”燕落秋繼續誆騙,加緊灌輸,步步緊逼,“那孩子比薛晏的孩子病得重得多,你剛想為他抓藥,嶽離就追了過來,你因為先前反覆鬥毆、奔波,加上他們人多勢眾,你的內氣居然不夠,所以那孩子被人奪走你也渾渾噩噩。那時你一心想著如何變強、如何辯解、一味練刀提升,竟一時忘記了那個被你寄居在一戶人家的孩子。山東之戰你殺得金軍死傷慘重,本是因為不服完顏永璉以多欺少將你誣陷,可是在你徹底入魔之後,你完全忘記了你原想告訴世人你不曾害薛晏妻子的事實。漸漸地,你只記得薛晏而不再記得那個孩子了,那個孩子,一直等著你回去救他……”天花亂墜。

“我……確實是被誣陷的,我逃亡路上不曾殺人,那幾個無辜,都不是我殺的,我只是湊巧路過!那鄰近的村落,在我到場之前便已死傷大半,我只是去救人……真的,真的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淵聲忽然面帶悲痛,似乎什麼都想起來了一樣,誰也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那些命案原就是滾雪放大,難道真的從頭開始就一件都不是他乾的?“不對,不對,那孩子,並沒有寄居在什麼人家,我是將他放到一處墳冢旁的,也是在墳冢旁找到了另一個……”

薛煥一驚,握緊楚狂。燕落秋也是一怔,沒想到真能接上淵聲的話。完顏永璉更是一愣,全都不是他殺?那是誰殺的?!

“我明明跟自己說了,我要回去找那孩子,爭取時間儘可能地救他,他需要的藥我都快買全了,我一定要救他……”淵聲越打越凌亂,威力尚在,殺氣大減。

浣塵面露憐惜,這就是你淵聲“一定要爭、一定要做的”很重要、沒完成的事?!之所以後來只追著飲恨刀跑,不完全因為那是你曾經相依為命的兵器,更是因為你知道解鈴還須繫鈴人,憑著這刀你能夠找回你自己的初心矢志。

見狀林阡眼前一亮,此刻是再好不過的奪刀機會,燕落秋心有靈犀,就在《太行》《坐忘》《入定》之後也抓緊戰機,開始發揮第四段《破九霄》:“小阡,那就是整段《狂浪》……”斷絃了?手傷了?不要緊,還可以跳啊,纖腰靈動,袖舞翩躚,高亢音律流淌過她裙下霜雪。

這“破九霄”,也是他飲恨刀打到這裡該有的第四階段“刀還是刀,人還是人”,電光火石間,萬物為他所用,經行處塵沙盡化風雲雷電,原該是破空斬風時的磅礴激盪,何以又有氣凌九霄後的寧靜自在?刀身明明是“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的俠氣,刀脊則是“芒鞋竹杖與閒雲野鶴徜徉於煙霞水石間”的逍遙……

“動如逞才,靜如遂意……”完顏永璉驚異地看見嶽離劍法在他刀中復活。決戰平涼時,完顏永璉分明也曾在他刀中見過薛晏……

淵聲眼神一變,自感生命受到林阡威脅,驀地又像火樓上的第七十招般、突然有發狂發癲發狠之自保跡象,薛煥當機立斷衝前拔刀,與林阡並肩作戰:“三十年了……淵聲大夫,我就是那個孩子啊。”

“怎會!”淵聲心念被擾,面色悽清,還未想通,長刀瞬然被林阡掠奪走。

“在此之前,我也不知自己身世……我只知我姓薛,還是襁褓裡繡著的姓,但那襁褓據說是因為精美,早被撿到我的人霸佔了。像我這樣的孤兒,存活已是奢望,自然無人愛護,好不容易拼出個軍功煊赫,就有旁人來攀親道故,我極是牴觸,卻是不曾想過,那之中竟還有薛晏大人……我原本對他極是尊崇,三番四次來擾,我也敬而遠之,是因我的憤怒,才造成了我與他之間素來都有心結。我卻不曾想過,他真是我的父親……”薛煥出了名的脾氣極大喜怒無常,後來,再無人敢議論他身世背景。

“是的,那襁褓裡,確實繡著個薛字……”淵聲眼中的血霧漸漸消散。

“薛晏確實不肯承認那死去的嬰孩是他的孩子……私下,他堅持認為他的孩子還活著,我本以為,那是悲痛過度,直到我自己……”完顏永璉沒有說完就剋制住了,直到幾年後他自己也經歷了,才知道,為什麼性情寡淡的薛晏差點作出生死相隨的自盡之舉。

“最早收留我的人,說是在墳冢邊找到了我,他說,那時我正發燒,所幸襁褓裡有你寫的藥方……及時地救了我。”薛煥說時,也無人窺測得出,這到底是真話假話。

“我……卻在適才,還險些打死你!”淵聲卻全信了,歡喜之時,雙掌越出越慢,閉目兩行濁淚。屠殺,那是淵聲最不願的事。世人冤他屠殺,他竟真屠殺了……

“不,我要謝謝你,在那波雲詭譎的環境裡,救了我。”薛煥說,既然有人要殺薛夫人嫁禍淵聲,那麼那嬰孩註定是活不成的,是淵聲的醫者仁心和武者警覺,救了它一命,給了它活下去的機會。

迄今為止,金宋雙方各自都探尋了無窮方法,甚至合作共打淵聲不止一次,屢屢失敗,越挫越強,一次又一次更換組合推倒重來,直到今日,他們闖入冥獄來打淵聲的五人,成功地以命、以血、以刀、以琴、以“身世”,一同度了淵聲。不錯,此刻他明顯已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可能,只是還缺一道拉力,才遲遲不曾罷手。

“醫者仁心,兼濟天下。我相信人不是你殺,你只是行事過激、遭人利用和嫁禍。我一時悲憤,產生誤判,逼著你成了滅世之魔,造成了那血流漂杵的悲劇,以及你淵聲長達三十年的失路之恨。這一切,我完顏永璉該負全責。”完顏永璉負起嶽離的屍身,同時將三十年前的山東罪責全攬。

十八反十九畏等人都是大喜過望,他們要的不就是完顏永璉的承認錯誤?多年夙願一旦達成,人人都覺腳下發飄,一時之間竟都不知何去何從。

“我等一起,合作出去,我自會向世人還你一個公道。”完顏永璉說這句話顯然不是權宜,而是發自真心,這是讓淵聲回頭是岸的最佳方法。淵聲入魔是因為被冤枉、被逼的,案子解決了、真相澄清了,同時又重逢“那孩子”薛煥,淵聲自然就會放下恨意和執念,從此解脫,不再沉溺。

一勞永逸,只需完顏永璉一個人低頭認錯,就可庇佑天下蒼生,何樂而不為?

然而,淵聲正待清醒,一切卻突然再難迴旋——不知發生何等變故,此刻冥獄中的五大陣法越旋越快,攢聚能量陡然升高,空間溫度瞬即急熱,一瞬間,所有的金木土水火全朝這核心湧來。始料未及,滅頂之災,打則坍塌,不打則葬身。

唯一方法,只能是一人打而其餘人不打,一人在坍塌前打而以反推力使其餘所有人免於葬身!

完顏永璉、林阡幾乎同時發現了這個選擇,冥滅與飲恨各自在握,但他們應變再快,也不會快過另一個人。

還能有誰,當仁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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