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連長刀也險些被震脫手,林阡只感一陣透心的涼,繼而全身骨骼都似散架、所有筋脈盡受阻塞。而不容喘息,瀰漫在四周的真氣都已凌空而下,致命一擊,滅頂之災。

生生死死,這般尋常,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有,唯獨不同的是這次不再有吟兒看著,也好,她不必再為他擔驚受怕。

因為懷念從前和吟兒一同征戰的日子,因為知道連眼前困難都無法克服遑論理想,他骨血裡壓抑已久的感情終於釋放重燃,那是一股再強烈不過的悲憤,激昂!卻在血流如注的同時這全身的熱量都已驟冷,瞬間什麼愛人什麼理想盡皆失去意義剛來又去,當命在旦夕彷彿他血已經流乾整顆心也前所未有的放空……

掏空之後,全然是給戰鬥騰出的位置,任憑齊良臣的進攻一輪高過一輪,他當時一片混沌的心裡,一片迷茫的意識裡,只留下要擊破眼前對手的這一念。除此,再無其它的記憶和思想,包括吟兒都遭到排異徹底不剩。那些壓抑已久死灰復燃的熱情,這一刻,有化為無全然轉成了戰意,冷酷,凜冽!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上,辱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是以“及吾無身”,魂魄支離,瀕死之境,反倒波瀾不驚,無所計較,對飲恨刀的控制亦更加堅牢。一心二用如林阡,這一瞬根本就不在戰場,而完全去了飲恨刀裡,去探索,去感悟齊良臣氣流的路線……

原還一知半解、且戰且悟,也不知過去了多少個百年,終有陣宛如來自異世界的冷烈寒風,掠過他與鋒刃的合體,吹醒了他的感觀、漸漸開始對那些氣流的存在感有了體驗。前所未有的模糊、空明、徹悟境界……當心魂都置於飲恨刀刀內刀尖,隨著自身知覺流失得越多,對氣流的認知於是就越深——

難怪不知道這些氣流藏在哪裡,齊良臣的速度根本比尹若儒還快!

便這般心情逐步沉澱淨化之時,根本沒有多餘的力氣產生雜念,除了心無旁騖去了解虛空中的氣流之外,實路上林阡只剩那一隻左手,揮舞長刀機械性見招拆招。拆得那般高妙、招招都迎刃而解,又有幾人知,那時他神智不在現實、而是已深入刀中、合二為一。

以意識探索氣流,同時以長刀感受鐵拳,實際只五回合的功夫,表面看來是勉強可像辜聽絃那樣招架,實際林阡已能看到氣流,正自厚積薄發、蓄勢還擊。

然而齊良臣畢竟不是等閒,林阡擁有的探索時間並不多,雖然已察出些許氣流的奧秘,憑一把刀卻如何抗拒齊良臣虛實兩路?便即此時,林阡精神還在刀內,齊良臣鐵拳終於找準機會強勢鎖住他刀,同時萬千氣流業已繞到他肘後,兩路合攻,來勢洶洶。

“主公小心!”眾將不知氣流偷襲,但見鐵拳毒辣,全都為林阡捏了把汗。唯獨林阡意識緊緊跟隨著齊良臣的氣流,知道最危險的永遠不是看得見的鐵拳——他既然意念緊隨著氣流當然知道它們偷襲又怎會允許齊良臣得逞?!

說時遲那時快,正當林阡前路遭到鉗制而後路防守虛空,那年白碌與越野之戰的奇蹟倏忽再現:只看林阡危急關頭虛手一抓,霎時清幽光華貫徹全場,數步之外短刀回防,放手一招緩慢輕盈——竟對這萬千氣流(和諧)精準攔截,以靜制動、以柔克剛!

這短刀及時把那亂舞之氣截下,寒芒揮灑如落雨,與此同時,長刀也悄然從拳風中抽離,雪光隱沒似鳥羽,雙刀齊鳴之際,清冽澄澈,綿綿渺渺,儼然給那年白碌之戰剛萌芽的輕靈飲恨刀法再添了一筆。

“天人也,竟看清楚了我的氣流取道嗎!”這兩刀巧妙將氣流和鐵拳分別攔截,鐵拳被接倒還能理解,氣流被破卻真正令齊良臣心念一動,雖然他還不知道林阡是為何能把氣流看穿,好像林阡的意識可以緊緊追隨著氣流寸步不離……

何以如此?這世間,分明唯有物能通物!

齊良臣一未料到林阡竟發現氣流的路線和區域,二更未料到他能隔空收回短刀、那麼短的時間內意念全然賦予其上、在長刀無法照顧到的區域內成功守禦。也許,林阡和飲恨刀之間的感應當真到了這種無人能及的地步,又或者說他在危難關頭控制它們的意志是前所未有的堅定、內功心法又是運用得那般恰到好處、所以隔空收回短刀同時破解氣流,一邊合為一體一邊制勝克敵!

而林阡到此刻仍未覺醒,彷彿天地之間不再有他,而只有這雙不該分離的飲恨刀。

如果說齊良臣驚的是氣流被短刀抓住和擊破,盟軍諸將更驚的還是林阡這長刀的打法,好像沒怎麼見過——

齊良臣感嘆的是短刀回防氣流,盟軍諸將卻覺長刀從鐵拳中抽離更厲害,那刀法精湛得根本不把鐵拳的剛猛當回事,感覺你驅車去碾,他是輕塵飄然。你抽刀去斷,他是清水綿柔。你縱火去燒,他是雲氣幻化。僅此一招,教齊良臣逮著機會強勢鎖刀也功虧一簣——因為林阡根本不在乎你強勢、送給你這機會!

也罷,林阡長刀所向,素來不限於機械性見招拆招,而是——被打先頑強抗打後反打,遇強先以弱勝強後更強。

“主公遇齊良臣從頭到尾就佔劣勢,便如流水不停被壓迫往下往下,絲毫沒有翻身之機,直到瀕臨深淵之底,忽然反彈青雲直上,躍居九天,水化為雲氣,完全高高在上。”郭子建說時難免感嘆,這招不是林阡風格,超出了飲恨刀裡的山天壯闊。是要怎樣的性情,才能泰山壓頂而面不改色,風疾雷暴始終如一,避高趨下終於物極必反,幻化新生,脫胎換骨,以最純淨的姿態居高臨下。

曾缺程凌霄上善若水的內涵和境界,曾借洛輕衣之不爭意境打敗薛無情,曾讚歎過薛煥那麼陽剛都能打出那麼飄忽的刀法……林阡潛意識裡就一直在思索,何時自己才能達到,不缺,不必借,不用嘆?今日此刻,掏空雜念,渾噩之際,終於實現。包羅永珍的飲恨刀,將它們全數偷來,雜糅之後,化為己有。

說是絕境中誕生的又一重境界,其實又是水到渠成,他早就覺得,山東之戰他就琢磨出的萬寓於零,和青城派的大象無形有相通之處。

然而林阡此舉畢竟只是阻截了氣流,不是干擾,更不可能打散,林阡也不過是邁出了向程凌霄靠攏的第一步,終究自創,不夠精微,稍帶粗獷。因此只是封鎖了齊良臣不過兩回合,齊良臣的戰力不壓制便罷,一旦壓制再釋放,如決堤之勢,更加以致命速力朝林阡衝灌,林阡刀法剛上層樓把他氣流摸清和截住,也才是變絕境為逆境而已,哪想到齊良臣半點機會也沒留,一下就把他往更絕境的方向推。

適才是一陣透心涼,這一招打下來,一點感覺都沒有了,不知是麻木,還是全身上下五臟六腑都是同一個待遇。那些氣流放肆地在林阡身邊亂竄橫行,儘管他看到了它們的來路去路,卻再也不可能打它們……

真可惜,當他已經能看清楚了真氣,卻苦於不能治本,因為“整體干擾”“硬性打亂”要面臨的對手不是尹若儒而是更快更強的齊良臣,整體干擾有難度,硬性打亂易落空,強制命中不可能,更該“侵入意識”,方能一勞永逸。關鍵在於——

如何侵入齊良臣和真氣的交流?!

可惜,這雙飲恨刀,已動都動不得。

因受迫吃力,他意念漸漸有所恢復,終於不再是“物”,而重生了些許“人”的感情。這氣候好是熟悉,像極了某年冬天,小青杏的附近,他抱著吟兒兩個人一起,在雪地裡閒庭信步。吟兒嫣然笑說,我已經生了白髮,他無語得很,這丫頭,用雪附在頭上作個偽白頭,頭髮這麼沉甸甸的她也不嫌負荷麼。

他原是絕望的,絕望中只求生不再求勝,但當“沉甸甸的”掠過心間,他忽然發現,這是個契機。

如何侵入齊良臣和真氣的交流。

他沒有嶽離那種能力去同化和反控,但如果他能使氣流上附了什麼東西、使它變得沉甸、使它不得不因為他改變速力……

此時此刻雖已無法去控刀劈砍,他卻還可以控制他刀上的萬刃——當這些氣流襲擊他的同時對他飲恨刀也在割傷,他意志完全可操控著這些被割開的萬刃,借它們去招呼這些氣流!

說是萬刃,實則更可以利用刀意。

因為刀意,會比齊良臣的氣流更看不見。

太輕的刀意,附著而上,貼而不下,便會像當年落了吟兒滿頭的雪,看著像,實則偽。

一旦那些真氣流上附著了這種本不該有的、而齊良臣又發現不了的零碎的細微的若虛的物,下一刻,積少成多的重量,會帶著他林阡的意念,將那些真氣改變軌跡!

如水意境,如雨輕渺,如羽悠然,那種刀意他以往可能還打不出,或打不完美,但今日他剛剛才提升過,彷彿天賜良機——他發現了,他刀法的境界提升不是沒有意義,不是隻要去阻截齊良臣,更該有去幹擾、去打散的本事,他林阡,不至於志向還比不過辜聽絃!

這虛路,便較量林阡與飲恨刀之間和齊良臣與氣流之間誰聯絡更緊,便較量飲恨刀的刀意和亂舞之氣誰更輕,更靜,更隱——

武鬥如用兵,誰令敵不能料,誰贏!

曾經他一拆為二,如今他零拆為萬!

當是時,飲恨刀未動,而萬餘刀意先行,世間唯有林阡可見,正有千萬刃如鱗點點,逆風而襲,飄飄蕩蕩,壯闊無垠;不刻便各就各位,全然是他的細作,埋伏在齊良臣的真氣流首尾;初始隱秘,不為人知,現形之際,得勝之時!

齊良臣始料不及,倏然氣流受縛,全都行動不便,反遭林阡控扼,尚不知是何緣故,形勢已劇變倒向林阡:齊良臣虛路甫一受滯,實路便給了林阡可趁之機,長刀見勢立即轉守為攻,全朝齊良臣翻壓而去,齊良臣亂氣不能進展,雙拳唯能生生吃了這擊——

轟然巨響,強光耀眼,氣力迸射,這實路,分明是在較量誰的勁力更猛悍!

赫然粘緊,久矣才吃力分開,兩人都是滿頭冷汗,足見幾多煎熬。緩得一緩,林阡雙刀竟是齊齊落地,齊良臣雙拳也竟絲毫不能動彈。

各退數步,精疲力盡,林阡實路雖然落敗,虛路卻明顯勝了,試問此時此刻雙刀落地還能收回,齊良臣的拳不能動彈了如何恢復!

“盟王贏了!”石矽看出端倪喜不自禁,郭子建亦察覺戰機已到,知林阡此刻恐怕沒多餘氣力,因此代他發號施令,“殺!”

盟軍將士待命備戰,都已摩拳擦掌多時,聽得郭子建下令,爭先恐後,決然而上。而金軍雖主將敗下一局,陣容卻不甘示弱,也是當即就擂鼓進軍、個個都奮勇爭先。

瞬間而已,畫面一掀,原還空無一人的中間地帶,千軍萬馬已全數衝蕩一處,不分彼此。烽煙遍地殺聲起,刀槍劍戟,風雷水火,從此鋪展,無邊無際。

滾滾塵沙的黃,血肉相拼的紅,晝夜顛倒的黑。

林阡一步未移,卻已站在這漩渦的外圍、所有士兵的身後。當身先士卒終於結束,輪到他來坐享其成了。

他雖滿足,卻也知未必是必勝的——金軍並未因為“林阡擊敗齊良臣”而士氣大跌,因為他們有諸如黃鶴去、蒲察秉鉉這樣的領軍之才或後起之秀,他們或是一直以來就在不遠安營紮寨,或是此番被徵調而來合兵進攻,他們所有人共同且唯一的目標就是衝破林阡劃定的界限,是執念。

“便從此地,破敵奪城。先登戰士,賞千金,升三級!”蒲察秉鉉說罷揮刀,馳騁最先,手起刀落七八宋兵。

“將軍竟也如此拼命?”副將見蒲察秉鉉往常清秀的臉上全是鮮血,不解問。

“我也是這戰士之一——想要先登,賞金升官!”蒲察秉鉉如是慷慨而笑。黃鶴去笑接:“和麾下們搶什麼!”便是這般兵將齊心,註定盟軍攤上硬仗。

當此時,薛煥已到達齊良臣身邊,將他扶住,他不至於像林阡那般搖搖欲倒,但確實雙手到現在還沒緩過來。“神鬼見愁翻雲手”,若是它永久廢了,那齊良臣活著還有意義?

“是個對手。”齊良臣臉上露出一絲悵然也滿足的笑。幾十歲的人了,未想還能在武學之海中隨波逐流,負勢競上。

“如今我再打,未必比過他。”薛煥也感嘆著,視線穿過兵馬沙塵,落定於那獨獨一人。

那人屢屢把他自己打到重傷,卻偏偏每次都讓對手吃更多苦,而且還常常禍害對手丟了飯碗……

開禧元年初秋,隴右疆場,一戰萬人無。

三日三夜,喧囂不絕,兩軍均折損大半元氣大傷,卻仍是分出勝負,以金軍敗退告終。

寒風中殘旗不卷,水流旁白氣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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