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西,下蔡,四面屯兵之城,兵家必爭之地。

去年十月,僕散揆聚合金國所有精兵猛將兵分九路大舉攻宋,便是以此地為起點。

當時不少將士剛從北疆歸來,便又踏上了南征的旅途,不辭辛苦,甘之如飴,軍容壯盛,威風赫赫。

誰料他們都一樣,能夠忍受北方苦寒,卻無法適應南方陰溼?冬春之交,整個前線瘟疫氾濫。

作為總指揮的僕散揆也病情嚴重,竟只能退到這下蔡終點……

戰狼長途跋涉到此,原還存有一絲力挽狂瀾的雄心,然而只不過在軍中留意了幾眼而已,他便知東線已不是自己離開前的東線:“臨喜也不是過去的臨喜了……”

臘八一別,暌違不到三個月時間,僕散揆竟難以置信的蒼老憔悴,令戰狼一步步走過去觸目驚心,見只見他頭髮散亂地睡臥榻上,臉頰瘦削,面色枯萎,呼吸粗重,半昏半醒,時而虛弱地喘息,表情是隱忍的痛苦……

和曹王一樣,英雄遲暮,再不見當年雄姿英發!

“段煉還是昔日的段煉?”僕散揆原還無力地閉目養神,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響起,忽然間睜開眼睛看他。因為過於消瘦的關係,僕散揆的眼圈深凹顯得雙目極大,可是素日眼中的光彩卻被血絲取代。

“不僅是你,毒蛇、煥之、大傑都曾勸王爺莫聽從我。”戰狼坐到他床頭,淡然地回應著,“可我還是那個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段煉,力排眾議,堅持到底。”

“王爺他,怎樣了?”僕散揆看戰狼面不改色,忽然間意識到再問多餘,王爺顯然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喜悅之餘,聽見戰狼毫不悔改、反倒認為他做什麼都對,僕散揆不禁又憤怒又悲鬱,百感交集,冷笑也慘笑了一聲,“這樣說來,王爺他不是因為龍鏡湖的死才對我疏遠,而是因為你,你太固執了……”

“王爺從未對你疏遠過,反倒是你,莫名其妙地猜忌王爺,才連累他心力交瘁。”戰狼冷肅打斷,不忍再憶,“前幾日他已藥石無靈,險些被林阡趕盡殺絕,若不是我固執己見,林阡只怕已踏平隴陝。”

“王爺他……藥石無靈?那現在,恢復得可好……”僕散揆呼吸一急,連聲咳嗽,“聽聞林阡已經徹底入魔,是你為王爺向林阡報復?”

“瞞不過你。”戰狼面色冰冷,預感到他會不認可,“日前王爺病危,我借大傑之名騙鳳簫吟前往地宮救父,林阡以一日為限並且將聖上行蹤作為威懾。無妨。我一邊扣留鳳簫吟以便她能治癒王爺,一邊誆林阡‘王爺病死,鳳簫吟被洩憤屍骨無存’,我認為,鳳簫吟的失蹤可幫我消滅林阡……”

“你總說你心繫天下危亡,可是拯救蒼生,只需打敗、制伏林阡就夠,為什麼一定要‘消滅’,還非得真把他打成淵聲後消滅了才罷休?”說到底,僕散揆對林阡還是存著一絲欣賞的,“林阡他,控制力比淵聲強太多,根本沒有必要那樣打……”

僕散揆雖不在場,也意識到,林阡暴斃當晚,金軍至少有千餘人陪他化為灰燼,曹王府還落了個失信於人的不義之名。

“為什麼要留一個‘可能成魔’的在人間?趁病要命不是一勞永逸?”戰狼反問,“你想盡可能堂堂正正地打敗他,可你還有幾多時間?”

“去年我執意發起南征,是因為不想林阡成為第二個王爺;王爺卻不希望我南征,說不想林阡成為第二個淵聲……”僕散揆含淚,無比痛悔,“如今我後悔當時堅持伐宋,害王爺蹚了這趟渾水,他因為眾將的犧牲一時失心,更被你這比我還固執的人順水推舟——段煉,你悖逆王爺了,王爺不想見淵聲,你偏推動他林阡成淵聲……”

“至少現在林阡死了。成了淵聲不假,但又稍縱即逝,王爺依然不會‘見’到淵聲。”戰狼平靜接受指責,雲淡風輕地反駁。

“你就從未考慮過,如果林阡入魔卻未死,這天下又是怎樣末日?”僕散揆問時頭暈目眩,搖搖欲倒根本坐不住。

“用鳳簫吟死訊推他入魔是上策,用玉紫煙之死推他入魔是中策,我還有下策、後路。”戰狼將僕散揆扶住,對他解釋,“即便林阡入魔卻未死,我還有鳳簫吟的惜音劍。那劍法‘大音希聲’內藏玄妙,王爺對天道參悟向來透徹,若能將她點化,或能淨化林阡。”

“什麼下策,這明明是上策!”僕散揆一直在咳,累得臉色通紅,“如果鳳簫吟可憑劍法化解他戾氣,那她完全可以將他成魔的可能降低到無,不是比你推動他入魔更適合!?”

“……”戰狼忽然發現自己無法自圓其說,半晌,回應,“我不能把希望寄託在一個黃毛丫頭身上,或許她努力學了一招半式也不過如此,及不上林阡刀法更壓不住他魔性。”

僕散揆劇烈地嘔吐著,滿頭虛汗聽他說完,看破地笑:“我來替你說吧,段煉,你就是想林阡死而已,殺他不僅是夙願還是宿怨,是你重生之後的執念,三十年前那一戰淵聲入魔害你險些死無葬身之地,受盡苦楚,九死一生,你,你把對淵聲的恨都給了林阡了,說什麼拯救天下蒼生,其實你對林阡有著徹骨私恨!”

戰狼被戳中心頭,不由得臉色一變:“隨你怎麼猜測。仇視他又如何。”

“竟然這般無所謂?你誆騙鳳簫吟,利用的是‘曹王’;你答應林阡一日為限,虧欠的是‘聖上’;你推動林阡入魔,靠的是‘玉紫煙’之死;你最終得手,陪葬的是‘千軍萬馬’。你啊,用盡黑暗之術,竟無半點怨悔嗎!”僕散揆看不得他這般草菅人命還毫無所謂。

“犧牲少數人能拯救無數人,何樂而不為。”戰狼捫心自問,確實沒有半點怨悔。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何人有權利決定他人生命?”僕散揆問。

“你僕散揆一世徵戎,竟不懂弱肉強食。”戰狼微笑。

“為了保全所謂強者而不斷犧牲相對較弱的那些,最後你只會打著救世的旗號將世界毀滅!”僕散揆滿口是血,卻還據理力爭。

“滅世的那位,已被我殺了,我是降魔者,不是魔本身。”戰狼給他過氣支撐,但仍斬釘截鐵。

“細作首領,戰狼……”僕散揆在他懷中抬起臉來,奄奄一息,斷斷續續,“在地底下久了,你還知道怎麼在陽光下呼吸?”

“我向來是這樣,也不奢求你們理解。”戰狼聽懂嘲諷,孑然一笑,“君子你們當,惡人我來做。”

“也罷,今日你既來了淮西,便為我輔助完顏宗浩……一邊繼續與宋廷且戰且和,一邊保護精銳安然地班師回朝吧。”僕散揆嘆了口氣。吐了那麼多血還頭痛如劈,他深切知道他自己是回不去了。

“既然還有精銳,不必班師回朝,讓他們隨我回西線,一舉奪得林阡遺下的隴陝和川蜀。”戰狼以祈使的口氣對僕散揆說。離開西線之前,他之所以對凌大傑留下窮寇勿迫的四字方針,一則因為除了林阡之外沒人值得用激進戰法,二則也是看準了棋盤如果不向外拉伸、金宋兩軍都已近強弩之末,尤其是消滅林阡的這一戰,西線金軍委實也消耗良多。當看到下蔡一片狼藉,他知道東線早就無力迴天,心想不妨集中所有精銳對南宋擒賊先擒王:若能啃下隴陝川蜀,中線東線指日可待。

“你來這裡,原是這個用意,哈哈。”僕散揆惡狠狠地笑起來,“喪心病狂如你,有未想過你這般激進,會置聖上於何處?!上次已經給了聖上危難,難道還要再給……”“聖上算什麼!”戰狼怒不可遏,為了打斷僕散揆,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他當然不高興僕散揆把聖上看得比曹王重,前年山東之戰也是因為那些緣故僕散揆才沒能放得開。

僕散揆一驚凝噎,許久都沒說話,只是直直地瞪著他,那情境,太像被萬箭一瞬貫入體內,痛徹心扉,痛不欲生。

對視久矣,戰狼都沒讓步,僕散揆大徹大悟,卻淚溼了前襟:“這,這是王爺說的?”儘管戰狼有時候可以自作主張悖逆王爺,但這種對聖上的不在乎,僕散揆其實在封寒、龍鏡湖等人的口中也聽到過。

“興亡社稷,家國山河,本來就不全在聖上個人。”戰狼不置可否,“僕散揆你何必迂腐?熱血男兒,不拼搏沙場,難道要做他完顏璟一個人的護衛隊?”

“好,那我就不論聖上,只論大局!王爺從來都知道大金兩面受敵,他若執意與南宋血拼,還如何守備北面蒙古?!為滅林阡傾盡全力,而舍鐵木真於不顧?!”僕散揆不經意也提高了嗓音。

“臨喜,伐宋滅宋,難道不是你的理想?南宋覆滅就在眼前,過後再去收拾北疆……”

“當真有這麼容易覆滅?信不信,林阡雖死,其志猶存?!”山東之戰結束時他和完顏永璉曾有過共識,蒙古和南宋的兩個年輕領袖是大金的隱患,要趁他們互不知曉,先行除去重急一方。但當他意識到他們都很難消除時,他願意改正錯誤、將理想折中。

“到底是誰固執?形勢一片大好,再加一分力南宋便滅亡,你偏就是不肯相信。”戰狼氣憤不已,想過僕散揆會阻止自己,卻沒想過擺明理據了他還是反對。

“如今的大好,是因為你們絞盡腦汁總算殺死了林阡。但多少以他作精神象徵之人,會繼承其遺志破釜沉舟?興許你會說那是宋軍迴光返照,但聖上承擔的風險必然最大,那麼多奇人異士若是想不開直接向聖上覆仇,我大金軍政都會被攪得凌亂不堪,生生便宜北疆……”

“又是聖上。”戰狼不屑,沒興趣聽後面,“完顏璟那齷齪小人,委實就該被林阡打得肝腦塗地。”

“是啊,如此一來,你曹王便能名正言順繼承大統?”僕散揆見他對完顏璟毫無虧欠之意,底線再度被觸,怒坐起身,將他斥退,劃清界限,涇渭分明,“段煉你這無恥小人,給我滾回西線去問你曹王——聖上向林阡發過毒誓,若有背盟南征,忠臣叛盡,強將死絕。如今恐怕將遭天譴,我願承擔那‘強將死’,不知你曹王是否怕死才‘忠臣叛’?!”

“王爺也是瞎了眼,才將你這樣的人當作背後相托!”戰狼也氣不打一處來,一言不合轉頭就走,代表王爺與他僕散揆斷義。

他也不知他昏厥了多久,再醒來時,戰狼早已不在營帳,太醫們裡裡外外焦頭爛額地忙碌,明明很濃厚的藥味他卻越來越難聞到。

“駙馬,喝藥!”隨軍奴僕紅腫著眼給他喂藥,他以前是喝不下,今日卻不想喝了。

他以前還會問,怎麼你們把張從正那位神醫調走了調哪兒去了,可今日也不想問了。

僕散家族世代忠良,視清名比命更重,家訓便是精忠報國,幾十年來,他總想著完顏永璉能和他一起匡扶大金,不計較個人得失,是個可喜的與他理想最接近的同道中人。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發現完顏永璉也在慢慢變化,現實註定了那個人已經漸行漸遠變成“曹王”,在完顏璟才剛四十歲、強敵環伺的此刻竟然想著謀權篡位——

會寧香林山上的事他只是聽了個大概,曹王如果不是忽然吐血,會否當時就已經謀逆?當時沒叛,日後不忿,全都體現在了戰狼眉眼。誠然聖上有錯,可說到底不過就是任性了一次罷了!曹王會看不清?

其實,僕散揆最擔心的,不是曹王像各方指證的那樣貪汙受賄功高蓋主,而是“曹王會否輕信胡沙虎對先帝的抹黑”。從曹王府為了誆騙鳳簫吟不惜把聖上架在火上烤這件事就可以看出,曹王他真的已經開始對聖上覆仇——戰狼對林阡做什麼可以自作主張,對聖上做什麼卻必須經過王爺首肯!

“王爺……您就是臨喜的主公啊,可是您,怎能……”人鬼殊途之前,想不到還要分道揚鑣!戰狼此番到來,就是對他施壓,僕散揆你既然不支援曹王奪權,那你便再也不配當曹王的背後相托了!

“駙馬,駙馬!不能不喝藥啊!太醫說心態是唯一的轉圜,請您,請您務必保重身體!”奴僕急急撲前來看,手忙腳亂的樣子,像極了數十年前的隴陝,一個才賣身不久對花園裡的雜活還不甚熟稔的小花奴。

美人如花隔雲端。他雖是來找曹王論勢的,卻在園外看得痴了,到鄉翻似爛柯人大概就是那樣的意思。

其實身材有點矮,五官倒是很精緻,打扮一下或許算絕代佳人,不過,一見鍾情絕對是因為那天陽光很好,他剛好路過,望見它流離在花架子上。

“咦,你是何人?”那小花奴雖是初學,卻聰明伶俐,很快掌握技巧,發現他時一臉好奇。

“噢……姑娘,請問,去曹王府的路,怎麼走?在下初來乍到,姑娘帶路可好。”他回過神來,輕摘一朵酴醾,唇邊露出一抹笑意,就由你,帶我去找當年的曹王吧……

“張從正在何處?!”軍帳外宣徽使瘋了一樣親自找人,當初,也正是這位飛揚跋扈的李妃兄長,率領一眾太醫和軍醫把張從正排擠走。

而今四處尋人,一番雞飛狗跳。

張從正一直在普通官兵中治療瘟疫,偶爾聽得一兩個說起聖上的毒誓,他們都擔憂僕散揆和大金國命不久矣。張從正身為大夫,當然對此嗤之以鼻:“驢鬼也!所謂天命,不可迷信!”

正對他們推薦《內經》、《傷寒論》,忽然聽得有人氣急敗壞衝到還沒站定的宣徽使身後:

“不好了大人!駙馬他!他!!”

開禧三年二月廿二,金軍總帥僕散揆病卒於下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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