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空空蕩蕩,心空空蕩蕩。

並未酗酒,也沒癲狂。踉蹌、跌撞,只因暫時記不起自己是誰了。

夢境比現實容易忘,儘管它曾經深且長。醒覺的僅一瞬間,那個宏大的世界就極速撤出了他頭顱,分崩離析,

抓之不住,放不開手,想拼湊完整,卻越追越散。終於死心,“記起他作甚?那只是夢裡的我,夢是虛妄。”

然而被無數個夢間隔出來的所謂現實,就一定是真?

“此刻的我……或許是夢外的人,夢見的……又或許是夢裡的我,夢見的?”

可怕的是向外看或向內看,都是個無窮的死迴圈。

枯寂,渾噩,悵然,迷失,驚疑,絕望,他不知這算坐忘還是錯亂,昏黑了很久原已經習慣幽暗,恍惚間偏又有一道光芒照下來,他本能抬頭向上看,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

有個白衣神女籠罩在溫暖的晨曦中,優雅,聖潔,明媚,獨立……

似曾相識。他想起一個巧笑倩兮、眼波流轉的女子,情不自禁地隨她笑起來。

自見她之後,現實世界突然有了光線,有了色彩,有了人煙,有了車來馬往、風沙漫天、夢境裡的一切。

“這門神畫破舊了,去看那邊……爹爹你看,那邊孃親更多!”還有個熟悉的聲音直穿耳膜。

他一驚,機械性被髮話的小姑娘拉走,重心一失衡險些撞倒路邊的小攤,那攤位上放滿了小泥偶所以簇擁著不少顧客,其中最供不應求的、攤主正現捏現賣的,正是門神畫裡的“戰地女神”。

當平面成了立體,那女子形神兼具,他好像想起什麼倏忽又忘了,只留下一份暌違萬年的激動心情,伸出僅剩的手,輕撫起她面容,

不經意間,有關她的泥偶們都彷彿被注入生命,一個接一個動了起來,各色各樣的她圍繞著他活靈活現,千姿百態,顰笑生輝,

霎時什麼都不用再想,他身上的一切精神、氣力、魂魄,都不遺餘力向所有的她奔投,每個時空都不放過,

即將交匯的一剎,好像有什麼不對?

他到處是傷所以沒感到身上疼、沉溺夢境所以沒發現現實世界在動,但因為眼裡有了色彩而分辨得出那種猩紅、因為耳邊有聲音而聽得見小姑娘驚呼:“爹爹別死!!”

這原來不是錯覺?而是……“勾魂攝魄術?!”又一個少女憤怒的喝斥傳入耳中,可能因為血濃於水,她們的聲音明顯比其它人要容易穿透那道被他自己堵出來的屏障。

他這才意識到,街巷中男女老少早就逃得老遠、縮在一隅牆角瑟瑟發抖輪流偷看,而攤位方圓數丈內只餘他和圖窮匕見的攤主二人,遍地狼藉,沙走石飛,其餘人只有呼喊的份、壓根殺不進這沸騰漩渦。

噢?原來在打鬥?

攤主那鐫刻泥偶的刀原是殺器,衝著他勾、抹、挑、搓,隨心變換,行雲流水,

輔助殺器的還有其臨陣應變、就地取材的黏土、膠泥、棉絮,以及專門對付心死之人的勾魂攝魄術,

他毫無防備,僵硬招架,打的過程中都不知在打,一邊被吸食魂魄,一邊被膠棉封鼻,

肉體再如何臻入化境,也架不住靈魂被對方切中肯綮,十招內就演變成打的過程中都不知在被打……

差一點,就因為迫切想跟泥塑的她在一起,使自己也被那攤主泥捏刀刻,

其實他也不介意被製成靜態,至少那可以定格為永恆。

可他的血色和小姑娘的哭聲擊碎了那些泥塑,跟醒覺一樣,一瞬間無數個她在他面前蕩然無存,

他像追夢那般死命地想抓住她卻抓成指間沙,這才蔫了下來,在一個倍感無聊的氛圍裡反手敲了那人一腦袋瓜。

砰一聲後戰鬥結束,他重新躺回那扇貼著門神畫的門下,睡覺,

想曬太陽,但是……

下雨也好。

他當然不知道他適才一招擊敗的是西遼大內,鴛派之首。

哪個時空,哪個王朝?對他而言這是混沌初開的第一場雨,他抱頭靜看門邊的桃樹上有花就快要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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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件事以柳聞因的視角去看可能會更加清晰和連貫,戰鬥還沒結束她就急切對徐轅報信:“我與熙秦找到主公,他形似夢遊,後又被巫女勾魂。那巫女內力高強、刀法毒辣,現與他纏鬥甚緊,我被排在幾丈外無法靠近。主公被砍中七刀,其中一刀靠近要害。”

那高手之厲害堪比十二樓、勾魂攝魄術更是林阡剋星,聞因報信初衷是希望徐轅回來救林阡,沒想到結局是林阡不費吹灰之力的那麼隨意一敲……

強悍指力之下,柳聞因拼死救得巫女一命,旨在確定“是否敵方奸細混入戰後的敦煌城中?”此地對鳴沙山前線而言,屬於後方,百廢待興。

誰知竟意外瞭解到,這巫女不是蒙諜,而是出自西遼鬼影兵團,排行第七——彼時柳聞因不知宋恆薛煥在戰場上也遇見西遼高手、戰前小律子也並不肯定遼帝有賊心就有賊膽,她對於“有遼諜充當蒙諜幫手”當然意外,故決定等徐轅回來再商議如何將巫女處置。

那女子並非受不了嚴刑,而是感念柳聞因不殺之恩,此外還有其部下曾在莫高窟中與林阡照面而傾心的緣故。饒是如此,她也只是招供了自己的“刺探林阡虛實”任務,不曾出賣其他人的藏身處。

“關押即可,無需逼問。她是鳶派首領,焉能無部下策應?城中還有同黨散落,盟軍務必將百姓們護妥。”徐轅回到柳聞因身邊,可算給了大家一顆定心丸——

嚴格來講,林阡並沒有引起什麼雞飛狗跳,但他動輒失蹤、還被人傷成這副德行、倒地不起精神萎靡,誰繃得住?被動地後院起火也是一種起火。

火滅了,眾人心定了,只是這樣一來,壓力就轉給了徐轅,徐轅自己都不知眉皺多緊。

“倒是可以從這女子身上,聞見幾分江湖氣。”柳聞因反過來寬慰徐轅,言下之意,這些人多為探子,未必和蒙古軍一樣濫殺無辜。

“是啊,論麻煩,那些人,哪比得過那一個人。”徐轅眉頭微舒,嘆了口氣,往人群深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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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城佛魔大戰,被林陌追殺的林阡總算躍升到飲恨刀第十九層。然而眾人喜不過片刻,就驚見林阡把右臂砍斷。

赫赫有名的飲恨雙刀居然成孤?世人不敢想,林阡未來還能有什麼進步?

停滯也好,倒也方便計算了,天下武功的最高值就是明確的飲恨刀第十九層。

眼下林阡右臂燒成灰燼、已確定救不回來,就算他層階不會倒退,但單臂怎及雙手?加之他神志不清,這狀態儼然是低谷。

徐轅到場前,盟軍早就疏散百姓並把林阡大睡的民宅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有關“主公會否入魔?”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徐轅到場後立刻統一說法:“主公只是消沉,不會入魔。”

“那就好,七曜陣就不必打……”柳聞因委實不願大家集結合陣去打去淨化這樣的林阡。

望著又一覺睡醒、緩緩爬坐起來、神情木然如冤魂附體的林阡,徐轅還沒想好怎麼扶起或磨鍊或栽培或點化他?就看一道黑旋風乾脆利落裹挾向他:“不列陣,但要打——”立馬就和他殺作一團。

“邪後……”群雄始料未及,起先都沒察覺出這黑影原是邪後,很快判斷出她還是因為人群裡少了個她。

自西夏開戰以來,邪後一直負責肅清長生天,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柴婧姿伏誅,邪後求戰若渴,按捺不住刀氣。

除此,也是發自肺腑想打醒林阡,她的“不換氣心法”一口氣貫注到底,支援她邊打邊發問完全不費力:“到沙州了,還記得短刀谷在哪,魔門在哪,雲霧山在哪!”與此同時落川刀奔勢不絕,掛流三百丈,噴壑數十里,令群雄無不看直了眼。

“在哪?我在哪?”林阡答非所問,但並不像發瘋。到這間隙眾人才察覺他手上根本沒刀,有可能現在的他蠢到不知道刀在哪?也有可能他根本不需要刀,赤手空拳就把邪後的攻勢連壓了二十多輪,空氣中傳來的是內力頻頻爆破之音。

也虧得對手是刀意剛烈之邪後,以快打慢對一個心志不堅的林阡總有一招半式能攻破他防線。

然而林阡本來還是越來越慢而已、真等到邪後發出致命一擊了卻好死不死直接一動不動,整個過程流暢得就好像他故意自殺一樣,而邪後又是帶著拼命的決心來戰的、發現問題時根本連掣都來不及,眼看就要親手將這個大魔王砍死,千鈞一髮,是什麼聲勢浩大地逶迤而至?定睛色變,嗡嗡嗡數以萬計的蜂蟻如神兵天降!

“五毒教……”“何教主……”經年未見,那苗家女子仍然是每到一處就先教那裡的毒蟲臣服,厚積薄發。

此刻她飄然而下,清冷如蘭:“管它魔門短刀谷在哪,王在哪,我們就在哪。”

“慧如姐姐!”聞因喜見又一個朋友遠道而來,心想西遼入局有什麼可怕?

“你懂什麼,退下別攪局。”邪後雙目凌厲,說罷繼續揮刀相向,林阡卻還杵在原地發愣。

“邪後雖非矛了,慧如仍當盾的。”慧如衣袖一拂,飛蟲蜂擁而上,交睫間五毒障便和落川刀相抗、互纏、對撞了十數次。眾人視線裡繽紛斑斕什麼顏色都有,網縱橫交織,蟲密密麻麻,刀川流不息,一女進攻強勢、大開大合,一女騰挪輕靈、收放自如,初看還旗鼓相當,論耐力終究邪後更勝一籌。

聞因被一語點醒,見慧如漸漸不支,持槍一躍而上,當仁不讓一記“萬頃風沙作雪飛!”我來當矛!不能教邪後的刀離林阡哥哥越來越近!

這一槍是她在山東參悟,未料更契合敦煌的沙漠奇觀,正好又合併了歷來就有的川蜀雄風。再加之她本身蕙質蘭心,故圈點扎刺間,大有長風萬里、蕩盡煩濁之感。

慧如之危立解,武鬥趨於平衡,四人形成二打一局面。當是時,槍勢、五毒、刀氣卷積在紋風不動的林阡身側,鏗鏘作響無不扣人心絃,動靜相映皆是流光溢彩。共同造就的情景意象,教眾人下意識想起一句:萬里浮雲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滄浪河漢清,北斗錯落長庚明……

邪後原本注意力都在五毒,兀自輕慢了柳聞因、防備甚少,沒想到她實力竟躍升到慧如之上、這些年一直是話少卻槍狠……

“天人合發,萬化定基”撲面而來,邪後居然感到空前吃力,餘光掃及旁邊怎麼全是觀戰的,這是比武嗎,這是要把林阡揍醒啊,怒從中來:“都愣著作甚,眾將聽令,誰厭惡這樣的主公,誰上!”

眾人不敢上,原因之一是三女交鋒太緊、潑水不入;刀槍無眼,誰都不想無謂流血。

更大原因卻是徐轅在側——誰不知天驕像林阡的老父一樣,素來都不由分說護著林阡、慣著林阡?

可誰又想到,飛電過隙間,雄勁刀氣催動那青衣男子旋轉而上,破空一掠,浩蕩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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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轅一刀插入,武鬥便不再膠著,二對三以碾壓之勢神速推進。

“林阡哥哥救命!”聞因如何招架得住,氣喘吁吁退到絕處,背後就是那呆若木雞的林阡——

如果來犯的是敵人,那麼聞因誓死也要捍衛,但眼看著面前是天驕,聞因不可能抱決死之心,遂放棄抵抗,本能呼叫救星。

說來也奇,神遊天外的戰鬼登時就被抓回刀劍場,刷一聲拔刀來接徐轅的“歸空訣”,兩刀甫一交迸,徐轅虎口發麻,聞因驚見兩人刀法一樣,戰鬼也臉色大變喊出一句:“這是什麼刀法!”

“飲——恨——刀!”徐轅調勻內息,持刀履險若夷,飲恨刀和歸空訣在他手中竟合而為一。

“這刀法,好!!”戰鬼喜不自禁,還沒誇完,被徐轅劈中一刀,血流如注。

雖說林阡平日並不太依賴右手,但斷了條胳膊終歸使身體不平衡,這一缺點在遇到絕頂高手時方才凸顯。

徐轅一向奉行“主母是主公的善念但也是心魔,要治本只能靠主公自己”的原則,從來都信任甚至放任林阡。原想順其自然,奈何形勢不允,他不願見盟軍分歧或被奪氣,形勢所迫,急中生智,特意以飲恨刀法加速喚醒林阡,

“這麼好的刀法,你可想見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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