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西戰亂勾銷,川北之爭待定。走是一定會走了,臨行之前,還需考慮的就只有一個問題,要投入多少兵力來幫魔人重建、怎樣部署、如何襄助。戰爭過後百廢待興,實則比戰爭本身更費心力。

晚風習習,星河浩淼。林阡擱下繁重的事務回到寒潭,卻不像往日一樣迫不及待想見吟兒。

相見時難別亦難……

明早就將率軍回川,如何對吟兒述說這種前所未有的離別?在吟兒萬念俱灰孤單悵惘的此時?這幾天,她雖然還在主動服藥苟延殘喘,但他理解,她的心,一定還在脆弱的極限,崩潰的邊緣。

腦海中,眼前,心裡,無處不在是那天吟兒在寒棺內絕望至極的淚眼。

寸步難行。步步為營……

然而寒棺竟這麼快就到了,感覺比以往的距離縮短了不少。“主公”“盟王”聲一片,早就是對她的通傳。

他收起所有愁緒、做妥一切準備,正待邁入冰窖,意料之外一團紅影竄出來,迎面直撲把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不是吟兒又是哪個?幸好她此刻要力氣沒力氣,要速度沒速度,否則阡拳一握手一狠,必定將她誤殺。

“差點當成偷襲,一刀就砍上去。”他皺起眉頭,語帶苛責,看她換了一身紅衣臉上掛著笑容,他忽然心情大好,一個瞬間而已。

“這麼溫柔的女孩子,你也捨得砍。”她頰上掠過一絲紅暈,什麼不好用,偏用溫柔來形容她自己。

“吟兒什麼都不缺,獨獨缺個‘溫柔’。”他搖頭哭笑不得,不願她有片刻勞累,即刻將她攔腰抱起,重新放到寒棺裡去,好好端詳了一番,“怎麼換了身衣衫?”

“原先那身太不吉利。換件衣衫,轉轉運氣。”吟兒笑笑,伏在棺壁托腮看他,“這件新衣,就是你不在的這幾日,楊夫人她趕製出來的,又合身又好看。”

“哦,楊夫人。”阡提起她來就讚不絕口,“早先我看她行事粗獷,與致誠恰好個性互補。後來又聽說致誠常年在外征戰,是她把家務操持得井井有條。唉,這樣的女子真是難得,性子曠達、女中豪傑,可內在卻是心靈手巧、賢良淑德。”

早注意到吟兒這孩子逞強,她一聽見他這麼讚揚楊夫人,隨刻就來了勁:“我,我也可以賢良淑德……”

“是嗎?”他斂起笑容,趁這機會輕聲向她述說別離,“那等我回來的時候,給我看看你的賢良淑德啊。想必,到時又會有幾件破損了的衣服,旁人可沒有資格為我補。”

她聽罷愣了許久,才終於悟出前面的話是為了鋪墊這一句,雖然料到他要走的,卻沒想到這麼快顯然捨不得。心裡不想讓他牽掛不想讓他不安心,可是眼淚不受控地就要落。她趕緊背過身躲避他的眼,把這些眼淚給閃過去了,收拾了心情轉過臉配上個極度虛偽的笑:“你,你進來。”林阡今夜來就是要陪她的,當即應允,躍入那棺材裡去。

“背過去,趴下。”她低聲說。他一怔,不知吟兒要做什麼,卻令行禁止。

寂靜無聲,他難免好奇,側過頭來,發現吟兒手上握著一根細針,正安安靜靜地,對著冰窖裡的燈火引線。這情景入了林阡的眼,縱然這雙眼平常充斥戰意,現如今也是滿溢柔光:“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我這幾天,正巧在向楊夫人討教針線。等你走後,繼續問她學習女紅,想必生活不會寂寞。”吟兒抓住他的這件衣服,“正好背面破了個小洞,給我練練手吧。”

說是練手,還真沒謙虛就是練手,吟兒這個傢伙,剛剛真白贊她了,她哪是在縫補衣服,幾乎每穿一針每扎他一次。她自己也察覺到了,所以每縫一針都要停很久去思考,然後下定決心縫下一針也就下定決心虐他下一次……

“疼麼?”她窘迫地問。他真不忍去打擊她,可背上傷勢本就不輕,經不起這種待遇,嘆了口氣:“你究竟是在補衣,還是在補我?”

“誰教你一定要讓我六十歲後服侍你,到時候一定是這個景象,別怪我沒提醒過你啊。”吟兒撅起嘴,惡毒地說,“搞不好哪一天,你沒能死在戰場上,卻死在了我這老太婆的針下。”

“賢夫毒婦,真是孽緣。”林阡笑嘆了一聲,側過臉來,“喂!”

“嗯?”

“老太婆。”他低聲輕喚這個獨特的稱謂,“我有個疑問?”

“問。”

“為什麼你補衣服要穿在這個人的身上補?”林阡笑著問。

吟兒一怔,霎時面紅,遲了半晌:“唉,我是不是很笨?”

“是很笨。”阡點頭,坐起身轉過來,一邊脫衣一邊帶著些責怪,“對有些事,確實很笨。”

她趕緊幫他脫衣,可不知到底是怎麼幹的,竟將他裡外一起拽了下來,褪到一半才發現他衣衫只剩半遮,兩人同時一驚,吟兒直愣愣盯著他鎖骨那塊,當場垂涎三尺目眩神痴,林阡輕咳一聲,她才緩過神來,更加面紅:“唉,我是不是很色?”

“是很色。”阡微笑,將衣衫扶上肩頭,“對有些人,確實很色。”忽然打了個寒顫:這一幕好生奇怪,不該是調過來發生才對嗎?

“你要是累了,就先睡,天亮之前,我一定給你把這衣衫補好。”嬉笑之後,她把那外衣抱在懷裡,似當成一項任務要完成。

“吟兒!不必!”他臉色一變,即刻要制止她。他不想他隨便說的幾句話,竟對吟兒影響得如此徹底,若真這樣,根本起了反效果。

“不,必須的。我要你穿著我給你補的衣服,成就我不能陪你成就的事業。”吟兒堅決地、認真地說。林阡神情一凜,恰在這時,那衣服的袖子裡,忽然掉落出一樣物事,吟兒微微一愣,將它拾起來:“原是隻泥捏的小猴子。”

“是那日斷崖圍剿,犧牲的一個將士的,迄今為止無法證實他的身份來歷。他臨死時手裡還攥著這個猴子。”阡緩過神來,嘆了口氣。

“明年就是猴年,川黔一帶,確實有不少集鎮的店鋪裡賣這些玩物。”吟兒點頭,“那個將士,一定是想把這小猴子帶回去,送給他的孩子……可惜……”

“吟兒,我負的人太多。”阡輕聲道,不無負疚,“他們與我在絕境裡共同患難,終於我九死一生他們卻全部犧牲,連姓名都無法知曉,親人也難以照料,唯一那個留下姓名的景岫將軍,據說回去就要和他的未婚妻子成親……”吟兒聽的同時,眼圈一紅,林阡凝望著她,極盡心痛,他何嘗不是也負了她:“吟兒與我在逆境中同甘共苦,對我說同在懸崖上如果我跳下去你也一定會一起,然則,如今我卻獨自往山頂上去,把吟兒一個人丟在了谷底……”

“吟兒在谷底的時候,會自己一步一步往上爬,直到,找到林阡為止。”她淚中帶笑,“你便安心上去吧……”

“教我如何安心,吟兒哪裡有往上去的動力……”阡對她那天的消極悲觀始終耿耿於懷。那天吟兒說,建功立業是她活下去的動力,現在這個動力卻沒有了,所以活不下去了……

“糊塗鬼。”她一愣,淺笑著抱住他胳膊,“建功立業確實是我活下去的動力,但你林阡一人,就已經是我活下去的理由。”笑著轉過頭去,輕撫放在身後的那件衣衫:“我原先的理想,是可以像男人家那樣地馳騁疆場,若真的再也做不了……女子的心靈手巧,我照樣學。”

卻沒注意到林阡臉上的表情,她剛側過身去,便被他緊緊抱住:“吟兒,若不實現你的理想,我的理想又怎能算實現……那天你在我懷裡閉上眼,我第一次嘗試一個人站在短刀谷,我才知道,沒有你,我根本沒有興趣站在那裡……”吟兒一怔,他從未有過如此真實的流露,如此深情的傾訴……

又聽他輕聲要求了四個字“等我回來”,吟兒當即點頭,轉過臉來,微笑是對他最好的保證。

“等我回來。”林阡真摯許諾,“等我下次回到黔西的時候,定要把一個活蹦亂跳的吟兒帶出寒潭,帶去短刀谷裡、住進我們的新家。這一生,你我同度,這天下,你我共打。善始克終,永不相負。”

翌日,天很早便大亮,吟兒和林阡二人,一個堅持要把衣服補好,一個聲稱不枕著對方就睡不著,所以幾乎一夜不曾成眠。終於林阡穿上那件縫著吟兒無限期待和深情的衣衫走出寒棺,十九關這裡送行的兵馬也已恭候多時,一時人聲鼎沸。

此番危機過後,不少軍隊要返回川北,因此駐守寒潭的人馬相對減少,恢復成戰前的楊致信、向清風和魔軍三支。他們要擔負全力守護吟兒的職責,所以只能跟隨吟兒一起,送林阡到十九關邊界。

吟兒瞥見自己身後是林美材、何慧如、青龍,把林阡送到關外海逐浪、楊致誠、田守忠的簇擁,微笑戲言說:“只覺得川北是你的朝野,黔西是你的後宮。”說得眾人面面相覷。

“少貧嘴。”林阡微笑輕斥,轉頭看向林美材:“便由戴宗、錢爽、祝孟嘗和陳旭,協助諸葛軍師恢復魔門。”

“足夠了。”林美材信心十足。

“等我下次回到黔西之時,希望能看見魔門恢復元氣。”林阡倍感欣慰。

“一定。”林美材笑起來。

“只投入這麼些?夠嗎?要不要再多留些人?”吟兒一愣。

“若非澤葉傷勢嚴重,本也想把他留下。”林阡說。吟兒一怔,走神:什麼時候把寒澤葉叫這麼親熱了,我還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呢。

“其實,讓孟嘗他們留,已經是不顧他們思鄉情切。”林阡嘆了口氣。

“總覺得不夠多。”吟兒對魔軍顯然不及對盟軍信任。

“沒必要。”林美材從後面摟住吟兒肩,笑著拿她的話堵她的嘴,“給後宮的投入,怎可以比朝野更多。”吟兒當即啞然。

林阡看了吟兒一眼,教她女紅的有了,跟她鬥嘴的也有了,那他便放心多了,當時處在人群中央已經離她很遠,卻還是停下腳步轉身遙望著她。十九關內外,霎時一片寂然,諸將哪個不明白,林阡吟兒分不開。

“回去,好好補一覺。”本以為他們有許多送別的痴纏,卻聽林阡淡淡命令了只此一句。

她一怔,點頭答應,立即止步,他一笑,轉身離去,率眾出征。

君若飄蓬,我為草芥,善始克終,永不相負。

吟兒淡然目送他遠行,無需再訴什麼離別之苦,只因她的理想,千山萬水,半刻未曾與他分離。

心隨羈旅去,夢繞神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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