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著破碗,陳餘走到李烏拉身旁。

此時的李烏拉還是依舊趴在地上,臉上兩道淚痕就像大西北的溝壑,亦如東北的二興安嶺,銘刻在他黝黑難看的臉上。

陳餘踢了李烏拉一腳,後者立刻坐起身奪過破碗,將頭埋在破碗中吞食,發出只有牲畜吃食才會發出的聲音。

他似乎無感、無言、無物,只是用來自生物的本能來吞食食物。

陳餘蹲下身輕聲說道:“滇南的粉條子不對味,還是黑土地裡長的東西吃得香。我去過東北,那裡啥都有,白山黑水,好地方啊!”

“啊~~~嗚嗚~~~啊——!”

李烏拉吞食食物的本能停下,然後發出一聲叫聲,既有哀嚎、又有憤怒的意味。他停止吞食食物,抱著破碗大口起來,嘴裡塞的滿滿當當的白菜豬肉粉條從嘴中掉出來。

哀嚎一聲,李烏拉似乎找回一絲應該如何做人。他小心翼翼將從嘴中掉落的食物撿起來,重新塞進嘴中,迷龍做的白菜豬肉燉粉條很鹹,齁鹹齁鹹的,可李烏拉吃的很仔細,不忘記咀嚼每一片白菜梗。

“東北的白菜豬肉燉粉條不是這樣的,滇南的粉條子不好吃,大白菜也不甜。我們那旮沓的白菜賊甜,比糖還甜······”李烏拉看著空蕩蕩的破碗滴咕。

“打回東北就能吃到了。”

“東北······”

陳餘站起身若有所思道:“要整編了,東北離滇南可遠,大不了再走一次,其實也不遠。”

這次李烏拉沒有回話,而是盯著空蕩蕩的破碗發呆。

沒有管進入沉思的李烏拉,陳餘走到火灶旁點起一根香菸,吞雲吐霧般走進房間。

剛走進屋子,裡面的怪味實在難以忍受,陳餘也好些日子沒有洗澡,大哥別說二哥,除了阿譯長官身上找不出幾隻跳蚤外,整個收容站的潰兵就是一個完美的跳蚤蝨子集聚地。

“給大家表演一個吃粉條子。”康丫端著碗,用髒兮兮的手指頭捻起粉條放進嘴中,他吃進去又扯出來,著實惹人噁心。

眾人看見他那耍寶樣紛紛大笑不止,陳餘找了一個地方坐下抽菸,迷龍躺在本應該是傷員躺著的病床上,因為床上到處都是鮮血和黑色汙穢,這張床的傷員在早上剛剛埋掉,都是見慣死人的也沒多大在意。

迷龍伸手將陳餘抽了半截的香菸準備搶走,於是乎陳餘隻好給他一根好的,用自己的菸頭點燃迷龍指尖的香菸。

一群人各自輪流耍寶,每天起床找食吃,吃飽了就耍寶鬥嘴。你方唱罷我登場,輪到阿譯長官時氣氛已經落下不少。

阿譯自信已經融入這個小圈子,於是乎站起身說道:“我給大家唱個歌子吧?”

“長官,自己人別開腔!”陳餘打趣道。

阿譯漲紅臉,抱拳向眾人表示感謝。

“蝴蝶兒飛去心亦不在,悽清長夜誰來,拭淚滿腮,是貪點兒依賴,貪一點愛……”

於是,收容站歌王誕生。大家一致要求阿譯閉上嘴巴,他的歌喉比起日軍的擲彈筒還要刺耳,威力更勝。

‘砰!’

迷龍用力拍擊木板,力氣太大將木板拍碎,撿起一塊就向阿譯丟去。和阿譯站在一起的煩啦拉了一把,不讓阿譯絕對會被迷龍打中,而阿譯身為少校卻不敢有絲毫不滿,忍氣吞聲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嚎喪啊?雞皮疙瘩都給老子整一地,你撿回來啊!”

給傷員喂完飯的獸醫拿著盆子走出來,瞅了兩眼放下盆子坐在木板上。雜碎們看著阿譯吃癟,迷龍大吼大叫好不快活。

一番亂態逐漸平息,這時獸醫拿起盆子敲擊幾下,吸引住全部人的目光。得到足夠的關注度,獸醫開始沉默,這樣的沉默讓整個房間都沉默下來。

“我說一個事。”獸醫咳嗽一聲說:“我們要被收編了,就是最近的事。”

“扯卵蛋!”不辣第一個表示不信,這也是房間內大多數潰兵們的想法,引得鬨堂大笑。

“扯你卵蛋。”

陳餘捻熄菸頭,“要收編了,早上我去渡口找我以前的部隊,那裡已經開始有人拉攏打過仗的老兵、識字的的兵。”

“官長,你莫得騙我。”

獸醫沒有笑,而是點點頭認可陳餘的話。“老漢我可不敢拿這種事騙人,最起碼我是此地唯一的醫生。”

“獸醫~~~”屋子裡的人異口同聲說。

“獸醫就獸醫,隨便你們怎麼說,得病的是你們,治病的是我,就是說我是婦科醫生都行。”

所有人都開始沉默,獸醫趁熱打鐵繼續說道:“不講口水話咧!今兒個有軍官來找我,說是要了解調查潰兵們的身體健康狀況,他還會再來,要找你們去打仗。”

沉默,依舊是無盡的沉默。陳餘也不說話,任由沉默繼續蔓延。

煩啦都囔一句,“小太爺不想去北邊。”

“沒說去北邊,去的是南邊,是緬甸。”

“屁——!”

要麻不屑道,“緬甸是遠征軍去得地方,嫡系去的,英國人幫忙,美國人出錢出槍,啥子都不缺,樣樣都有,輪得到我們這些人後娘養的?老子猜死魚跑渡口就是找嫡系中央軍,他想自個跑去遠征軍,他是找中央軍滴。”

“所以嘛!”獸醫嘆氣道:“老漢我沒有騙人,真的要打仗了。”

剛剛受了迷龍侮辱的阿譯出聲,他想出一個合適的解釋。“因為我們剛打了一個打勝仗,連英國人都看得起我們。”

煩啦附和道:“阿譯長官的意思是我們打了大勝仗,但是和我們這些雜牌軍沒有關係,到時和陳連座這樣的嫡系出身有關係。”

“不是的啦!”阿譯反駁道:“你這樣不好亂說的,我沒說陳連長壞話,你小子最壞啦!”

一直沉默的陳餘出聲,“我一開始也是雜牌軍,湘軍五十四軍在徐州早就打折了,然後又在粵東折了一次。打仗打的好,誰都不敢看不起。”

“對哦。”不辣幫腔道:“我在湖南聽說過,五十四軍好多人全死球嘍!死戰不退,官長硬是要得。”

“說遠咧!”

獸醫適當出面岔開話題:“大概就是要補充兵源,要拿咱們補充兵源,就準是那邊傷亡慘重,傷亡慘重就準是沒有吵吵的那麼大勝。敵軍幾個月就玩兒完啦,這種話鬼子說,我們也說,都信不得的。”

“就是整一堆炮灰,漚出了蘑孤的木頭腦袋疙瘩才去!”迷龍用力坐起身發出巨響,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他已經表達出自己的態度。

眾人愣著,你看我、我看你,又看向陳餘。他們都想去遠征軍,但沒有迷龍那樣的堅決,即使是炮灰也無所謂,遠征軍的炮灰大概比其他炮灰來的更好,反正是當炮灰的命,當個精銳炮灰也無所謂。

阿譯如泥塑菩薩愣了一會,捂住臉痛哭。“我要去,我要帶兵打回上海去,我要為家父報仇!”

阿譯一如既往的堅強,已經有人站出來說想去。

這時,陳餘環視四周的潰兵們說:“我會去的,湖南已經被打成焦土,我不想丟湖南人的臉。”

“打小東洋嘞!”不辣意氣風發:“我們湖南人就莫得慫包軟蛋,不把湖南人打死完,我們死也要打小東洋,官長我也去嘞?”

“去咯,去咯,等回湖南我請你嗦粉。”

“好嘞。”

要麻似乎想起出川時的豪言壯語,“川湘不分家,我可不敢叫川軍團的兄弟在下面笑我,一起一起。”

“呷屎啦你!”蛇屁股舉起菜刀用他那廣東腔說:“從淞滬阿公我就和小日本打,拎著刀從南京正面殺出來,不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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