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沐辰下意識地環顧了一圈左右,四周的宮門皆緊閉著，“海神”沐修斯手握長矛的塑像立於王座之後，是那麼的宏偉、那麼的盛氣凜然,總是讓人不經意地聯想起亞特蘭蒂斯曾經的輝煌，可他那雙凝視著遠方的眼睛卻因年代太久而掉了層色，海底深處盪漾的波紋縈繞著暗淡的雕像，只有一小束光打在淺白的沙礫地上，剩下的是一望無際的深藍,沉重、壓抑、令人感到喘不過氣,像是被囚在籠中的困獸一般。
“叮玲！”地上的酒盞被碰倒。
人魚王起身離開珊瑚王座,拾階而下,他朝沐辰一點一點游過來，手中還拿著一根已經有些磨損的藤鞭。
沐辰垂落在身側的指｜尖隱隱攥緊，渾身的血液都在這一刻涼了下來，即便只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藤鞭抽在身上皮肉綻開的痛覺，粗糲的藤條抽進血肉，然後狠狠勒緊直至面板因為缺氧而泛紅,這種感覺在他心中已經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肌肉記憶。
人魚王居高臨下地看著沐辰，他的身子因醉酒而歪斜，銀髮乾枯憔悴,佈滿紅血絲的雙眸顯得陰鷙而頹靡,“因為你……”
就在他開口的瞬間，一具冰冷而蒼白的屍體憑空出現在沐辰面前。
女人有著一頭柔順的淺金色長髮，她雙手交疊放於胸`前，平躺在地上，模樣看起來十分平靜,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可女人卻沒有臉，準確得來說是沒有五官，她本應該長著眼睛的地方只有一塊凹陷下去的面板，她的面部像是被用模擬人皮勒起來的人模，如同商店櫥櫃裡展示的那種。
人魚王目光迷離地掃過女屍，當他再抬眸看向沐辰的時候，眸中又染上了一層不加掩飾的憎惡，“都是因為你，歐若拉才會死，你這個怪物……”
“歐若拉”是沐辰母親的名字，亞特蘭蒂斯的王后，在沐辰之前，她與人魚王共有過三個孩子，不幸的是他們全都早夭，最終她在生沐辰時死於難產。
說著，他忽然從身後拿出一面鏡子。
在那面光潔平滑的銀鏡中，沐辰看到了一雙漆黑的、沒有眼白的眸子，他的薄唇上染滿了鮮紅的血跡，上唇露出兩顆尖銳的虎牙，像是某種嗜血的怪物，背鰭上佈滿尖刺，原本修剪規整的指甲變成了黑色的利爪。
不幸的是，他爛醉如泥的時間總是大過清醒。
冰冷的海水將他包裹，整個人像是陷入了一片荒蕪而黑暗的沼澤，內心被滔天的恨意與屈辱所填滿，他緩緩抬起頭，神情陰沉，“我沒有害死他們。”
就在沐辰話音落下的間隙，女屍凹陷的眼眶中流出一行鮮紅的血淚，涓涓不斷的鮮血奪目而出，她原本潔白無瑕的面板開始腐爛，像得了魚鱗病一般，皮肉化作斑駁的屑末一點一點掉落下來，露出血肉模糊的腮肉，隱約可以窺見兩側的白骨和牙齒。
“怪物……”此刻，人魚王喃喃地重複著那幾個詞，他瞪著滿是紅血絲的雙目，彷彿在說什麼詛咒的話語一般，“如果沒有你，他們都不會死，你這個魔鬼……”
透過沐辰稚嫩的臉龐，人魚王簡直能依稀從他臉上看到亡妻的影子，於是在他大半清醒的時光，這條小人魚是他最疼愛的孩子，而每當他過度酗酒之後，沐辰又成了他口中的“惡魔”、“詛咒”、“怪物”、“災厄的誕生”……
“呲啦！”
不像一條人魚，
倒像是某種怪物，某種醜陋、可怖的怪物。
沐辰看著女人冰冷的屍體，他神色木然地搖搖頭，“我不是怪物……”
女屍腐爛的速度快得驚人，她的皮肉退去後露出一具森森白骨，最終全都化作一攤白沙徹底消散。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自己……
人魚王仍舊死死地盯著他，面部神情愈發扭曲，“你要不要看看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
在人魚王與王后的所有孩子中，沐辰是與他母親最像的那個，他遺傳了亞特蘭蒂斯族的所有顯性特徵，有著一頭銀色的長髮和湛藍的眼眸，可無論五官還是氣質卻完全地繼承了歐若拉的美貌。
從出生的那一刻起，沐辰就沒有見過母親，但他不止一次從宮人口中聽聞過母親的美貌，他們說歐若拉有著星辰一般的眼睛，她美得像是夏日盛開的薔薇，卻又好似蒙了一層憂鬱的霧氣。
下一秒，耳邊忽然響起無數道尖銳的聲音，像是有人用指甲刮過毛糙的玻璃面，或者用刀劃過餐盤發出的噪音，這些高高低低的聲音匯聚在一塊，在沐辰耳邊不斷地迴圈播放。
親眼目睹著這詭異的一幕，沐辰神色微僵，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透過這些尖銳的嗓音，沐辰依稀分辨出了一個詞……
他們在叫自己“怪物”。
沐辰再也無法忍受地發出一聲嘶吼，他揮舞著利爪打碎了鏡子。
可當他的利爪落下時，掌心下卻傳來了一種異樣的觸感，滾燙而具有韌性，與鏡子堅｜硬冰冷的材質完全不同，像是刺入了柔軟的血肉當中。
溫熱刺鼻的鮮血濺了沐辰一臉，沐辰的長睫控制不住地顫動了幾下，他抬眸望去，只見眼前根本沒有什麼鏡子，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男人。
那是一張熟悉的臉龐，對方有著一頭耀眼的金髮，琥珀色的雙眸如同星辰一般閃耀，男人穿著挺拔的軍裝，肩上佩帶著金色的勳章。
這一刻，四周彷彿被按下了消音鍵一般，時間都定格住了。
沐辰身邊沒有人魚王也沒有鏡子，只有萊特。
而此刻，他的利爪刺入了男人的咽喉，割出一道駭人的血痕。
萊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深邃的雙目望著沐辰刺向自己的利爪，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溢位鮮血，身子緩緩向前傾倒。
“哥哥？”
沐辰的眼瞳驀地緊縮，他回過神來，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一把接住男人倒下來的身子，對方被利爪割破的喉嚨不斷地飆出鮮血，將兩人的衣物染紅。
他緊緊地按著男人頸側的傷口，雙目赤紅，手背青｜筋暴起，嗓音嘶啞，“不該這樣的……”
“不該這樣……”
可無論沐辰如何努力，男人的傷口卻完全止不住血，望著懷裡人逐漸渙散的眼瞳，沐辰用沾滿血的手掌拍著對方的臉頰，“哥哥？哥哥？”
“別……別睡哥哥……”
他的瞳孔輕顫，手腳發冷，心中忽然燃起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哥哥，你看看我，看看我！”
沐辰嗓音發澀地呼喊著萊特，可男人卻依舊安靜地躺在那裡，完全沒有回應他，隨著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萊特的雙目緩緩闔上，蒼白的唇間已經沒了氣息。
“哥哥，醒一醒……”沐辰將男人逐漸冰冷的軀體緊緊摟進懷裡，目光凝滯，他伸手輕輕搖晃著萊特的臉頰，嗓音發顫，“醒一醒，哥哥。”
男人依舊閉著雙目，沒有傳來任何回應。
“別不睬我……”人魚撫上萊特臉頰的手隱隱發顫，銀髮從他額前凌亂地垂下，那雙湛藍的眼瞳中只剩下無盡的絕望，看上去像一個被人拋棄的孩子，“和我說句話好嗎，哥哥？”
“我在這裡啊，你為什麼不理我，哥哥？”
他垂下頭，與對方的鼻尖碰在一塊，嗚咽道：“理理我……”
“理理我。”
“理理我，哥哥。”
“不是說要保護我一輩子的嗎？還有寶寶……”沐辰抱著萊特，將臉頰貼在對方毫無溫度的胸口，淚水再不受抑制地從眼眶中流出，嘶啞的嗓音中透著一絲無助的絕望，
“為什麼不理我？”
“我在這裡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