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文哥兒在外頭玩耍半天早上從西跑到東,下午又從東跑到西。

直至看見個賣花的老嫗揹著個裝著花枝的揹簍迎面走來,文哥兒才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跑上去指著剩下的幾支梅花問:“花還賣嗎?”

老嫗略微駝背越老瞧著便越矮她抬眼看見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立在自己面前有些侷促地說道:“賣的,賣的不過這幾支不太好要不小官人明兒再買?”

老嫗也是聽說城裡人願意買花,才折了一揹簍到城裡試著叫賣。

這兒具體是什麼街什麼巷她也不甚清楚,反正從早走到晚竟也把花賣去了大半。

文哥兒道:“不用,就這幾支我看著很喜歡,全買了!”

他剛攢了許多壓歲錢,豪氣地從兜兜裡數出錢給了老嫗,抱著幾支品相略顯寒磣的梅花溜達回去和謝豆等人會合。

老嫗看著空了的揹簍再摸了摸縫在貼身位置的錢袋子傴僂的身子彷彿一下子充滿了活力迫不及待地趁著天色還早出城回家去。

謝豆見文哥兒抱著花跑了過來耿直而實誠地點評道:“這花不好看。”

文哥兒興致勃勃地道:“就是要不好看的我上回在丘尚書家看到個醜瓶子,灰不溜秋的可難看了醜瓶配醜花肯定很不錯!”

一聽到“丘尚書”三個字所有小孩馬上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只有謝豆表示可以陪文哥兒一塊去。

文哥兒從不勉強別人,抱著花與謝豆一塊去丘尚書家送花去。

丘濬懶得再搭理他。

好哇,平時他怎麼軟磨硬泡老丘都不肯給他做餅,現在過年了,自家兒孫回來了,老丘就揹著他給兒孫們做餅吃!

那是許多年前朋友送他一陶瓶酒,他把酒喝完了覺得那陶瓶古意盎然,就擱在書房插些應時花枝。

丘濬瞅了文哥兒一眼,見文哥兒生氣得眼角都快憋出淚花兒來了,沒好氣道:“也不知今兒是誰的生辰。”

要知道前年元宵節他們回來時只是多講了幾句話,親爹就不耐煩地出門看燈去了,還不讓他們跟著,叫他們想看自己去看!

不管是書還是老丘,都是這個年紀的小孩兒最不樂意碰上的東西。

丘濬幾乎是一下子就知曉文哥兒說的醜瓶子是哪個,不滿地說道:“什麼叫醜瓶子?明明古樸雅緻得很。”

文哥兒講完自己的“良苦用心”又問其他人要不要一起去老丘家。

剛好是冬天,丘濬沒在裡頭插花,他便把買來的梅枝一根根插了進去。

文哥兒惦記著吃餅,壓根沒管丘濬是什麼臉色,徑直抱著花去找那個醜瓶子。

這一拙一奇的搭配,擺在書案上分外賞心悅目。

文哥兒一聽,淚花兒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平時能與文哥兒一塊去老丘家讀書的,也是年紀和李兆先他們差不多的那群少年郎。

沒辦法,老丘家啥都沒有,只有滿屋子書和臭著一張臉的嚴肅老頭兒。

謝豆已經在桌邊等著了,再見到文哥兒後忍不住埋怨:“你剛才怎麼突然跑了?”

他睜大了眼,有點不敢置信地吸了吸鼻子,確定自己沒聞錯以後立刻咻地一聲扔下謝豆往裡跑。

要他們主動跑上門去,那更是不可能!

丘濬兒子剛把蒸好的餅起鍋呢,就看到個小蘿蔔頭跑了進來,一臉憤憤地看著自家老爹,眼神裡滿滿的都是控訴。

他把抱著的花舉高給丘濬看:“我剛在看到有個老婆婆賣花,只剩這麼幾支了,瞧著很適合您那個醜瓶子,就買來給您了!”

就說嘛,醜花配醜瓶,絕配沒錯了!

文哥兒麻溜把花擺好了,去洗淨了手準備吃餅。

不過想想他們老爹從前待他們的態度,兄弟倆很快又想開了。

就是不知道這王家小子怎麼這麼討他們老爹喜歡!

文哥兒才不管旁人怎麼打量自己,徑直蹦到丘濬面前譴責道:“您揹著我偷偷做餅!”

文哥兒感受到丘家兄弟倆複雜的眼神,全然沒了最開始的憤怒。

好傢伙,還以為老爹是特意做餅給他們吃呢,結果確實是特意做餅沒錯,但不是給他們!

兄弟倆端著手裡剛起鍋的餅,心情很是複雜。

今兒是誰的生辰?

今兒是他的生辰!

是他王四歲沒錯了!

丘濬:“…………”

梅花本就怎麼插都好看,他買的這幾支雖說花骨朵不多,卻勝在姿態奇特,枝杈盤曲,稍微那麼一擺,還真與那陶瓶相得益彰。

跟著忙活了一下午的丘家兄弟倆:“…………”

唉,剛才特別想吃的餅聞起來都不那麼香了。

真是豈有此理!

這種玩意有現成的就行了,難道非要花錢去買那些貴得要死的文玩花瓶不成?

有那個閒錢,還不如多買幾本書。

這小子倒好,第一次看到就對他說“好醜”,回頭見了又說“醜是醜了點,看久了還挺順眼的”,現在更是直接說是“醜瓶子”。

丘濬兒子一下子認了出來,這不就是老來他們家讀書的王家小子嗎?

這小孩兒怎麼這副表情?

不是親的,果然就是不一樣!

丘家上下早把文哥兒當自家人看,見文哥兒蹬蹬蹬往裡跑也不攔著,任由文哥兒熟門熟路跑去找丘濬興師問罪。

算了,有得吃就行了,管它是給誰做的。

文哥兒眼睛亮了起來,高興地追問:“真的嗎?是給我做的嗎?”

還沒進門呢,文哥兒就隱約聞見點心心念唸的餅香。

文哥兒非常滿意。

文哥兒湊過去和謝豆說悄悄話:“這不是聞到餅香,覺得丘尚書在揹著我們偷偷做餅嗎!”

丘家兄弟倆:“…………”

你們說悄悄話可以小聲點,我們都聽到了!

吃餅就吃餅,別在我們傷口上狂妄地撒鹽!

好在好餅當前,文哥兒和謝豆兩個小孩兒也沒嘀嘀咕咕太久,很快就開開心心地大快朵頤起來。

一別多時,老丘做的餅還是軟乎乎的好吃極了!

文哥兒想著下次再吃到還不知得是什麼時候,忍不住吃到自己肚皮滾圓。

過年期間老丘家人這麼多,文哥兒再怎麼厚顏也沒好意思連吃帶拿,只好帶著一肚子尚書餅溜達回家,興沖沖和他爹分享了丘濬特意為他做生日餅的事。

老丘,面冷心善,對人好極了!

王華:“…………”

真的嗎?他不信。

王華道:“你不是開始學作詩了,這麼棒的事不得賦詩一首紀念一下?”

吃了餅光向他這個當爹的炫耀怎麼行,當然得寫成詩去給謝遷看看、給李東陽看看,給其他親朋好友都看看。

還有,老爺子過年得出去串門吧?要是能帶上一首四歲孫子新寫的詩,話題可就多了!

文哥兒可不上他爹的當,非常聰明地拒絕道:“我連韻腳都沒背完,怎麼能隨便寫詩呢?沒學會走路,不能直接跑!”

王華樂道:“也不知是誰讀了幾首別人的詩就憋不住學著寫。”

文哥兒:“…………”

一下子又想起了自家處女詩慘遭謝豆豆洩密的事。

可惡,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王三歲啊王三歲,你怎麼這麼笨!

還好,他現在是王四歲了!

王三歲乾的事,和他王四歲有什麼關係?

反正已經炫耀完生日餅的事了,文哥兒哼哼唧唧地跑走,省得他爹繼續當面深挖王三歲的黑歷史。

王華也沒在意,他就是隨口釣釣文哥兒,這小子上不上鉤都不打緊。

都說知子莫若父,說得可真是一點都沒錯。

王華只是提了那麼一句,文哥兒回去後就越想越心癢。

他爹雖然居心叵測,可是給的建議真不錯!

這麼好的老丘,合該讓所有人知道!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要讓大夥都知道,他是老丘最喜歡的崽!

沒有之一!

文哥兒跑出去玩了一天,也浪不動了,翻出《聲律發矇》開始找適合寫詩誇老丘的韻腳。

接下來文哥兒白天每天出去撒歡,晚上每晚哼哧哼哧憋詩,憋到為期五天的正旦假期結束,可算是寫出一首自己麗嘉滿意的新詩來了。

主要講述,這不是普通的餅,而是滿含心意的餅!

他和老丘,相差整整六十好幾歲,感情卻好得不得了,絕對是世間少有的忘年之交沒錯了!

文哥兒甚至在詩裡記了一筆,說他以為這餅是老丘給兒孫做的,丘家兄弟倆也這麼以為。得知這是給他的生日餅時,真是有人歡喜有人難過呀!

歡喜的是誰,難過的是誰,他就不細說了。

他是個善良體貼的好孩子,從不揭人傷疤!

年初六,假期結束,文哥兒一大早跟著他爹蹦躂到翰林院,兜兜裡偷偷揣上了他怎麼看都押對了韻的新詩。

一張小臉蛋上帶著顯而易見的興高采烈。

王華看在眼裡,沒有戳破,就等著看他一會要怎麼作妖。

文哥兒很耐得住性子,沒急著去找李東陽交作業,而是拿著《聲律發矇》給去錦鯉池邊準備讀書。

經過這個假期的實踐使用(找韻腳寫詩),文哥兒感覺這是用處極大的作詩工具,必須好好把它學透!

過年這幾天天氣又開始轉冷,錦鯉池上悄無聲息地結了層冰,走近時依稀能瞧見五顏六色的錦鯉在冰面下游來游去。

文哥兒蹲在邊上問那負責餵魚的老蒼頭:“水都結冰了,它們會凍死嗎?”

老蒼頭正給冰面鑿個口兒叫錦鯉透透氣,聽了文哥兒的話後笑答:“它們耐冷得很,不容易凍死,就是不能叫冰面上積太多雪,得及時掃掉雪讓日頭照進去才成。”

文哥兒左看右看,沒看見魚食,又追問:“今兒不餵它們了?”

老蒼頭道:“天冷了,它們就不吃東西了,得等暖和些再喂。”

養魚居然也有這麼多學問!

文哥兒由衷誇道:“您懂得可真多!”

老蒼頭道:“日日都在做這事兒,自然就摸清了它們的習性。”

文哥兒卻有不一樣的看法:“有的人就算把同一件事做個十年八年,怕也還是什麼都弄不清楚,大多都是別人怎麼說他們便怎麼做。”

老蒼頭一咂摸,覺得這話竟也有些道理。

難怪那麼多人喜歡他們這位“小先生”,聽小先生有理有據地這麼一誇,他心裡都高興極了。文哥兒興致勃勃地看了半天老蒼頭鑿冰洞洞,一轉頭就瞧見年前那幾個跟他學《聲律發矇》的少年皂隸都過來了。

見文哥兒終於注意到他們了,幾個皂隸立刻齊齊喊了聲“小先生”。

文哥兒一聽這稱呼,馬上又有了“傳道授業”的興頭,開啟課本(《聲律發矇》)教他們讀了起來。

到天光大亮,他又照舊就著沙地又給他們教了好些生字。

等時隔好幾天的早課終於上完,李東陽他們也已經齊聚在直舍內修《憲宗實錄》。

文哥兒噠噠噠地跑了過去,瞅準眼前這個人最齊的機會自信滿滿地掏出自己的新詩給李東陽看。

李東陽沒想到才幾天的功夫,文哥兒又寫出了第二首詩。

他興致盎然地接過詩稿一讀,登時樂了。

這小子這詩寫得吧,話裡話外只有一個意思——

我,王小文,是老丘最喜歡的崽!

老丘對我超級好,親兒子都羨慕!

那股子嘚瑟勁簡直能從紙上透出來,叫人感覺有個逗趣可愛的小人兒在字裡行間來回蹦躂。

李東陽摸著文哥兒腦袋,很大方地給了他一頓誇:“不錯,回頭我得拿給你師叔看看,讓他去陝西后得抓緊時間多收幾個弟子,要不然他可就落後太多了。”

其他人聽李東陽這麼誇,登時也來了興趣,紛紛傳看起文哥兒的詩稿來。

文哥兒被誇得直翹尾巴,偏他嘴裡還學大人玩起了謙虛:“沒有沒有,寫得也就一般般,一般般啦。”

瞧見他臉上那掩不住的得意勁,讀過詩的人都不由得朗笑起來。

就沒見過這麼有趣的小孩兒。

寫的詩有趣,性格也有趣,任誰看了都忍不住樂上半天。

大概只有丘尚書的兒子讀了這詩,會有那麼一點難受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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