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醉鬼

他話音沉沉的, 顆粒感很重,卻沒來由得讓人覺得他好像在撒嬌,語氣既乾淨,又有點無賴, 灼熱的吐息噴灑在阮芋頰邊, 令她心猿意馬, 望著那雙漆黑迷離的眼睛,心臟彷彿一寸寸墜入他眼底的深海。

時隔多年的聚會鬧得兵荒馬亂,許帆被勞動扛在肩上帶走了,人都坐到車上, 還要把車窗降下來, 指著外頭的蕭樾罵罵咧咧,甚至口出狂言, 如果她是男的,能有他蕭樾什麼事兒, 聽得蕭樾和勞動的臉一個比一個綠。喬羽真和國慶兩個旁觀者站在路邊聽著快笑趴了,喬羽真連聲說北城這一趟來得值,有這種好戲看,實在太值了, 她在寧城待得無聊得緊,以後有聚會一定要喊她,隨時打飛的過來參加。

阮芋是他們六個中唯一一個滴酒未沾的。

送走了喬羽真和國慶, 她攙著蕭樾去停車場找車。

阮芋最終還是叫了代駕, 不敢帶著個醉鬼自己開車。

數不清今晚蕭樾究竟喝了多少酒,能把那樣一個清冷穩重的人喝成現在這個粘人精, 兩個人一起坐在後座, 他偏要把阮芋摟在懷裡, 下巴磕在她溫暖又瘦弱的肩窩裡頭,帶著酒氣的呼吸不間斷地覆蓋在阮芋頸間肌膚上,吹得她渾身酥癢,像被人捏住了癢癢肉,隔一會兒就要癢得哆嗦一下。

所幸蕭樾喝醉了不會像許帆那樣發酒瘋。

除了變得有點粘人,他的行為舉止還算安靜,像一隻藏起尖利獠牙的大狼狗,沉默地窩在主人身邊,烏黑的睫毛蓋住凌厲深邃的眸光,偶爾撩起眼皮望向窗外,那雙沉靜鋒利的眼睛映著街道上遙遙投來的碎光,清澈單純得就像高中教室裡午睡醒來的少年的眼睛,走廊上清透的午後陽光落入他眼底,彷彿下一秒他就會低頭扯來課桌上的作業本繼續刷題,或者被兄弟們前呼後擁地離開教室去球場踢球……

這麼多年過去了,阮芋總覺得他改變了不少,可是此時此刻,斑駁搖晃的路燈從他臉上肩上掠過,劃出一道道光陰的影子,她才意識到他其實一點也沒變,無論時間如何前行,無論空間如何變幻,那個冷淡又有些倨傲,總是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展現溫柔和細心的男孩子,從來沒有離開過。

車開到小區樓下,代駕離開了。停車的地方離他們家單元樓還有兩百餘米,昏黃的路燈投下溫暖而暗淡的光影,欒樹茂盛的樹影與燈光交相輝映,阮芋踩著參差交錯的影子,抬眼看到蕭樾正站在一棵高大的國槐樹下發呆。

阮芋臉一紅,抬眼瞪他:“你有毛病誒,笑屁啦!”

蕭樾平靜地望著前方空蕩蕩的道路,眉心微蹙,語氣淡得像冬天一出口就縹緲逸散的一縷白霧,叫人難以想象他是以怎樣的心情如此淡漠地說出包含深刻情緒的話,

“還有梁阿姨。”

“你可以和我說說你的以前。”

蕭樾垂眼,靜靜看著她:“告訴你,你把它們消滅。我知道你可以,你無所不能。”

阮芋的下唇咬得發疼,艱澀又細軟的聲音從喉間擠出來,悶悶的,卻帶著極為強大的安撫力量:

“沒關係,那些人都不重要,打哪來的滾回哪去吧!”

蕭樾認真地抬手指了指遠處的18號單元,薄唇輕啟,聲音聽起來彷彿根本沒喝酒:

“當然記得,那是我們家。”

冷風拂起他細碎的額髮,男人目光幽深寂靜,忽然用低低的嗓音重複了最後幾個字:

阮芋:“我都和你結婚了,還要怎樣啦?”

她不知道他想起什麼了,是他們之間錯過的歲月,還是更早以前的,那些她根本觸及不到的經歷和回憶。

“他們都不喜歡我。”

蕭樾轉過頭來凝視她,目光順著薄薄的眼皮落下來,濃黑的眼睛裡盛著滿滿一片海,潮汐追趕著月亮,他眼中的海潮彷彿融在清澈溫柔的月光中,緩緩漫上來,隨他呼吸低垂、靠近,那片深沉的海觸碰到她,在她柔軟的唇上印下一個溫熱的吻。

“狗蕭樾!”

“我們家。”

阮芋把手從他掌心抽出來,用力捶了他幾下,一邊捶一邊罵,

蕭樾的心情一瞬間就穩定下來,唇邊帶上了若有似無的笑意。

阮芋點點頭,心尖莫名顫了一顫,好像被一隻不知輕重的鳥兒用力啄了一口:

“對啊,你和我的家。你是一家之主,我是一家之主的老大,所以家裡主要還是我說了算。”

阮芋不禁緊緊勾住了他的手。這條通往家的路短得一眼就能看到頭,微風帶著晚蟬的啾鳴溜過耳畔,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得無限長,在盡頭處彷彿互相依偎。阮芋忽然不想聽了,她知道自己並不是無所不能,真正無所不能的是他,她從來不知道“不幸福”是什麼滋味,她覺得自己會心碎的——

“讓你發酒瘋,看我不打死你……”

男人低笑著,語氣含著幾分調侃的意味。

他眼中倒映著的她,柔弱得像一根小草,卻好像真的無堅不摧、無所不能。

十五六歲的少年,從一個冰冷的牢籠,輾轉進入另一個更冰冷的牢籠。

她靈活的小手鑽進蕭樾掌心,不由分說掰開他修長的手指,與他十指相扣:

“重要的是我喜歡你。喜歡到,想和你永遠在一起。”

“很討厭,和趙海超、趙輝揚住在一起。”

他的聲音是二十三歲的成年人,低啞磁性,可她知道現在不是二十三歲的蕭樾在說話。

阮芋根本難以想象,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麼,能讓蕭樾這樣自信又淡然的天之驕子,說出這些聽起來甚至有點可憐的話。

蕭樾抬手揉了揉她頭髮,笑意更甚,掐著嗓子學她語氣說話:

因為她無所不能,能消滅傷害他的一切。

大人總有大人關心的事情,他們瞻前顧後,自認為深謀遠慮,運籌帷幄之後,最後只留下幾個極度自私的背影,和一個終於走向成年,卻已經遍體鱗傷的孩子。

“我真的,很不喜歡……”

他在向她求救嗎。

“怎麼個永遠在一起法?”

蕭樾點頭:“好的。”

他的站姿依然筆直得像刀鋒,阮芋自然地挽住他胳膊,仰頭問他:

“蕭先生,你還記得我們家在哪嗎?”

蕭樾今晚聽話得讓阮芋覺得好笑又心疼。

他從來不拒絕,成熟得像一個沒有情緒的機器人。那些表面上關心他的人,從來沒有設身處地體會過他的感受,也沒有嘗試剝開他那層堅硬的外殼,探一探他內心深處究竟是開心還是難過。

阮芋決定趁火打劫,趁他現在神志不清勾引他說一些清醒的時候不可能告訴她的話,“有沒有什麼人欺負你啊,或者你身邊發生的不開心的事,都可以告訴我,我幫你把它們通通消滅。”

“你~有~毛~病~誒~笑~屁~啦~”

“好的,阮老大。”

“還~要~怎~樣~啦~”

阮芋笑:“好的什麼?”

蕭樾直呼痛,長腿邁開逃了兩步,突然又停下,轉身把跟過來的女孩扯進懷裡:

“好了不鬧了,到家門口了。”

“到底是誰在鬧?”

阮芋抬腳踢了他一下,

“你該不會在裝醉吧蕭樾?耍我玩?”

“我早說了我沒醉。”

蕭樾像往常那樣囂張地挑了挑眉,“我們繼續討論剛才那個永遠在一起的話題。”

阮芋撇開眼:“不想討論了。”

蕭樾紳士地推開樓道口的玻璃門,讓阮芋先進去,他跟著走進去的時候,高大的身姿明顯晃了一下:

“我覺得,要想永遠在一起,一直分開睡顯然是不行的。”

阮芋聽得耳根發燙:

“我不跟醉鬼討論這種話題。”

“你剛才還說我沒醉。”

“你明明就是醉了,而且醉得不輕。”

阮芋撇下他加速往電梯間方向走。清醒的蕭樾絕對不會明目張膽地和她討論這個話題,他一直很有分寸,儘管他們已經是夫妻,最近幾天晚上也經常吻著吻著就要擦槍走火,但是最後總能停下來,官方說法是“明天工作要緊”,阮芋怎麼不知道,他就是體諒她臉皮薄,還沒準備好。反正結婚證已經領了,紙面關係火速定下,兩個人住在同一屋簷下,其他事情不必急於一時。

回到家,阮芋把蕭樾的拖鞋拎到他面前,看著他扶著玄關旁的鞋櫃,英氣的眉宇低垂,晃晃悠悠半天才穿上鞋,阮芋啐了句“醉得都找不著北了”,把他推到沙發上坐下,自己走進廚房,照著網上的配方給蕭樾做解酒湯。

解酒湯放在灶上熱,阮芋趿著拖鞋回到客廳,不出意外地看見某人仰面靠在沙發靠枕上,雙眸緊閉,睡著了。

阮芋走近些,想把他叫醒。

男人身上襲來一股淡淡的酒氣,夾雜清冽乾淨的皂香,年復一年,依舊好聞得令她心旌搖曳。

卻見蕭樾鬆弛的眉心忽然蹙了起來,不知道夢見什麼,眉頭扯出兩道明顯的褶皺。阮芋屈膝跪到他身邊,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按壓他眉心,想要撫平那些不愉快的痕跡。

還有難過的事情嗎?

不需要細想,阮芋恍然發覺,是的,還有,最難過的事情他還沒有說。

“蕭月亮,先別睡覺。”

阮芋晃了晃他的肩膀,“喝了解酒湯再睡,不然明天頭會疼。”

蕭樾睡得很淺,幾乎一聽到她的聲音就睜開了眼。

才過了幾分鐘,他看著她的眼睛突然變得非常茫然,換了個人似的。

好像卷裹在暗無天日的泥沼中的人,猛然間窺見了陽光。

“你這樣看著我幹嘛?”阮芋問他。

蕭樾皺眉。

神色看起來不太舒服。

阮芋和他開玩笑:“幹嘛,喝醉了不認識我了?”

“沒有。”他依然皺著眉,聲音有些喑啞。

低頭看到阮芋覆蓋在他手背上的白皙手指,蕭樾眼皮一跳,竟然不著痕跡地把手移開了。

阮芋捕捉到他這個小動作,表情沉下來。

她再次去抓他的手,又被他躲開。

“死醉鬼,你又幹嘛?”

阮芋伸出兩隻手,眼疾手快地將他手掌牢牢制住,包進自己掌心裡。

蕭樾沉黑而迷茫的眼睛裡滑過一絲痛苦。

阮芋霎時明白過來。

為什麼不讓她碰?因為覺得自己很髒,不乾淨,怕汙染到純白無瑕的她。

當年那些人咒罵他的話,他從來沒有忘記。

一直掩藏在心底,揮不去,甩不開,成為他最深的罪孽和宿命。

也是他為什麼不敢來找她的最大的原因。

帶著一顆被腐蝕的心,他將自己封存為行屍走肉,無妄的愛,同時也封存在永恆無妄的海。

“看著我的眼睛,蕭樾。”

阮芋的聲音近乎哽咽,

“你是我見過最乾淨、最燦爛的男生。”

蕭樾靜靜地望著她,極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然後說出了她此生最不願意聽見的一句話。

用那把清沉的、溫涼仿若初雪的嗓音,說出了那句她一秒鐘也不敢去回想的:

“沒有喜歡別人嗎?”

醒酒湯在灶臺上沸騰了,阮芋的眼淚同時滾落了下來,比蒸汽還燙,灼得她的臉刺痛如割。

曾經把他推進深淵的,也包括她那隻無知的手。

沒有喜歡別人嗎。

只喜歡你啊。

只喜歡你。

只有你。

明明喝醉的是蕭樾,最後怎麼變成阮芋撲在他懷裡瘋狂地大哭。

眼淚鼻涕全部擦到他身上,哭累了就爬起來走進廚房,舀兩碗醒酒湯出來,一碗給蕭樾,一碗她自己喝,喝完有力氣了接著哭,岔開腿跪坐在蕭樾身上,雙手抱著他肩膀,彷彿明天就要世界末日似的大哭不止。

比醒酒湯靈,蕭樾的酒都快被她哭醒了。

抱進主臥不依,非要跟著他住在次臥。

洗乾淨那張花貓似的臉,擦乾眼淚放到床上,沒一會兒,新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好了不哭了。”

蕭樾把阮芋摟進懷裡,有些沒轍地哄,

“知道你只喜歡我了。”

“敢忘記你就死定了。”

真不愧是阮老大,一邊哭還能一邊抽抽搭搭地威脅他。

臥室靜謐,厚實的窗簾遮住室外所有光亮。

濃重的黑夜裡,蕭樾斂了斂眸,低聲在她耳邊保證:

“死了都不敢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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