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興趣。

中原中也咀嚼著這個詞的, 明明字面意思他很瞭解,但放在這個人口中說出來他就感覺略有些奇怪。

他沒有急著應下對方的對戰邀約,表情凝重地問道:“你對……我有什麼興趣?”

“你很強。”輿水憐理所當然地說, “這還不足以讓我引起興趣嗎?”

中原中也:“你是那種必須要和強者對戰才能確認自己生存意義的人嗎?”

說完,他自己都覺得怪文縐縐的。

“我只是覺得中原先生很厲害, 想要挑戰你。就像電視劇或者電影裡那樣吧……想要和強者切磋一番。”

中原中也在他臉上讀到了——“還能是因為什麼呢?”的疑惑。

他沒有來地感到有些失望, 這稍縱即逝的感覺他自己都沒抓到。他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既然面對了選擇, 就要作出決定。

“……請儘量不要弄壞我的這件衣服。”他聲音弱了點,似乎是自己也覺得這個要求有點不合理——畢竟真打起來了哪管那麼多?

但他依然是小心翼翼地抱著這件外套, 找了個乾淨的角落放了起來。

輿水憐正在慢條斯理的穿上外套、整理頭髮、重新帶上那條choker。

他說:“我還有個請求。”

中原中也下意識扣了扣自己的帽子, 問道:“你很喜歡那件衣服?”

出拳、閃躲、瞄準要害地再次攻擊、各種千奇百怪的閃避。

能讓他留下回憶的東西總是珍貴的,這種東西都是消耗品,總會一點點減少。

“來打一架吧,我不用異能,只比拼體術。”

“既然已經切磋過了……”中原中也本想說那就在此分別吧。

“謝謝。”他說,“中原先生果然很強啊,我心服口服。”

輿水憐踉蹌兩步站穩了,中原中也這才鬆開手來。

“——勝負已分了。”

揚起的塵土和被摩攃踩踏的地面就是最好的見證者。

“怎麼了?”

“嗯,是我的朋友給我選的新衣服, 我很喜歡。”輿水憐老實說。

“你也很厲害。”中原中也好幾次都差點被對方抓到破綻,如果他對戰中有任何一絲的分神,都有可能被對方反攻成功。

最後一招上,中原中也成功的控制住了輿水憐的手,他動作極快,迅速趁勢將對方翻身壓下,將其雙手鎖在身後。

但,這麼厲害的人卻在道上並不出名。

可惜,在這邊的世界跳槽可不是什麼容易事。

他已經走到了中原中也正對面。

“——開始吧。”

“可以啊。”中原中也很是隨意地勾起笑容來, 他夠了勾手指, 做出個戰前挑釁的標準姿勢。

輿水憐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把中原中也和自己對戰的細節完好的燒錄下來了。

這種無法複製的、每一場戰鬥帶來的都是獨一無二的筷感,就像鐫刻在禸體裡的痕跡,一旦發生過就會變成身軀的一部分。

可輿水憐先一步堵上了他的嘴,說道:“以後我還能找你嗎?”

=

雖說是點到為止的戰鬥,但人總有被本能支配的時候。

泰斯卡所在的那個組織很特別,他就像一款必須要在限定時間內通關的遊戲,整個組織的運轉都只是為了達成這個遊戲目標,行動起來經常不計任何後果,根本沒有表現出想要長久經營的意圖。

——他只能儘可能地去呵護他們,呵護像苗一樣脆弱、像火星一樣微弱的它們。

他取下發繩, 用嘴唇叼著,然後將平時斜著垂落的金髮高高捏住,換手用發繩好好纏繞住頭髮。

最後, 輿水憐將身上那件保暖的、降谷零挑給他的黑色毛呢大衣脫下放到了旁邊。

中原中也鬆開扼住對方手腕的雙手,為了避免他朝著地面失重摔下去,他好心的握著輿水憐的左手,自己往後退了一步,正好順勢將對方身子拉直。

不過, 預期說是被本能支配,搞不好更像是被筷感支配。

戰鬥和廝殺所帶來的腎上腺素飆升、無與倫比的滿足感和能把胸腔都鬧騰上天的緊張感,好像填充了整個空間。

如果讓他來建議,他只會建議對方跳槽。

中原中也不是警察、也不是普通人,所以他不會站在他們的角度去勸泰斯卡做一個好人,做一個善良的人。

只穿了件白色長袖裡衣的輿水憐顯得身單體薄, 但若是因此就小瞧他那就要吃大虧了。

“……啊?”中原中也被他的發言弄得心裡一抖。

他看到中原中也要走。

泰斯卡足夠年輕,有廣闊的成長空間,照這麼發展下去完全能成為優秀的體術大師。

“請容我稍做些準備。”

這個姿勢他看不見輿水憐的臉,只聽到對方悶悶道:“……是我輸了。”

在港口mafia工作了好幾年,中原中也對“這邊世界”的行情也算了解。

酣暢淋漓的戰鬥絕對是頂級體驗,經過剛才的戰鬥,他對中原中也的能力有了更進一步的瞭解。

又或者說,他萌發了更直白的想法——

有趣,很快樂,還想和他切磋試試。

他喜歡這種純粹的感覺,自然也喜歡同樣純粹的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不知道他的想法,他心想自己難道是被對方盯上了想要當陪練嗎?

輿水憐的答覆永遠比他的想象抵達得更快,中原中也就聽見他說:“如果可以,我以後還想約你出來玩。”

“你管這個叫做玩嗎?”中原中也哭笑不得,“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我不一定能有時間。”

他主要是拿不準泰斯卡到底想做什麼。

“那可以和我交換聯絡方式嗎?”輿水憐問。

網上是這麼說的吧?如果想要和對方交朋友,一定要試著要聯絡方式。

有聯絡方式了才會有接下來的內容。

中原中也猶豫著。

並不是說不能將自己的聯絡方式給出去,反正他又不是隻有一個電話號碼。

他困惑的地方在於——泰斯卡究竟要做什麼?

莫名其妙地向他發出挑戰,然後又開始邀約自己,現在連聯絡方式都要上了……這個過程怎麼看怎麼不對?

就好像是在……咳,接近他?

中原中也不排斥擴大自己的交際圈,但他排斥心懷不軌接近他的人。

與其買下禍根又或者以後糾結,還不如現在就說明白。

中原中也問:“又是發起挑戰,又說以後要約我——你是真的這麼打算的嗎?為什麼要這麼做?”

輿水憐愣了下,很快他就想到——想要主動和人做朋友,最重要的是要坦誠。

連線近對方都是別有用心的話,他一定不想被這種人接近。

因為第一次見到你的那天就對你感興趣了?

他當時激動得降谷零都看出來了,還問他是不是不舒服。

那時候的泰斯卡還不能很好的理解,現在他卻明白了——他就是對中原中也這個人很感興趣,很好奇。

也許這就叫做第一眼緣分吧。

想到這裡,輿水憐也放鬆了下來,他說:“因為我想試試和你做朋友。”

雖然在那之後又發生了很多事,但輿水憐的這個想法竟是奇蹟般的從沒消失過。

什——

中原中也雖然心裡有過這麼一點點猜測,但聽到當事人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了,他還是有些錯愕。

真的啊?

他說:“因為對我感興趣?”

“可以這麼說。”輿水憐點點頭,“不過,選擇權在你。”

中原中也:“……”都被人這麼直白的說出“我想和你交朋友”這種話了,沒有必須要拒絕的理由的話,一般都會同意的吧。

朋友啊。

中原中也有時候覺得自己在這方面是個挺沒緣分的人。

羊也好、旗會也好……如果他們都曾經是朋友的話——那他中原中也在“失去朋友”這件事上也是個經驗老道之人了。

中原中也:“我們並不瞭解吧。”

輿水憐:“是這樣,所以‘和中原先生成為朋友’這件事是我未來的目標之一,不一定現在就要達成。但我目前會朝著這個方向努力的。”

中原中也喃喃道:“……這種事情有什麼好當做目標的啊。“

只是,迎上對方那熾熱又虔誠的眼神,中原中也抓了下後腦的頭髮,像認命似得提議道:

“——時間也差不多了,要去吃個晚飯嗎?”

朋友什麼的,這件事就先放著再說吧。

他現在還沒同意呢。

=

——所以這是同意了嗎?

輿水憐心想。

他們坐在拉麵店裡,四周是交談聲。

“再給我一份煎餃,我要配著拉麵一起吃!”

“現在的行情真是差啊,公司又裁員了,這麼下去我不會也要失業吧?”

“兒子考上了醫大,學費真的好貴啊……再這麼下去拉麵都要吃不起了。”

兩人來得較晚,於是坐在靠近廚房臺的吧檯長桌這裡。

輿水憐只要呼吸時帶動鼻子,就能聞到骨湯濃郁的香味,中原中也坐在他旁邊,一手撐著下巴,仰頭看著上面懸掛著的選單。

他同意了?

還是沒同意?

他知道日本人有股奇怪的含蓄,就像月色很美這種說法一樣,中原中也的“我們去吃晚飯吧”是不是等於“我同意和你做朋友”?

輿水憐不大確定,他也不想會錯意,否則就很難堪了。於是他偷看了中原中也好幾下——

“你看我幹什麼?”中原中也莫名其妙,“你準備吃什麼?”

“……地獄咖哩拉麵吧。”

“你喜歡吃辣……?”

“因為圖片看起來很好吃。”

“這種圖片多少都帶點誇張……我吃過一家店——所有的菜分量都比圖片上少了一半。”

“這是欺詐吧?”

“所以圖片才僅供參考吧。”

“小哥——我們家可不是那種店哦,絕對和圖片相符的!”後廚的老闆忽然從上方探出頭來,維護了一下自家的形象,“你們等會吃到就知道了!絕對划算——”

說完又風風火火地離開了。

輿水憐喝了一口麥茶,“然後呢?”

“什麼然後?”中原中也也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你說的那家店。”

“……沒什麼然後……但是有前因。”

中原中也說:“那時候我還沒加入港口mafia,和別的孩子一起在擂缽街,啊,也就是貧民窟之類的地方。有一次我得到了一大筆錢,大概兩萬塊,放現在現在看不值得一提就是了。”

輿水憐安靜地聽著赭發少年敘述他自己的事。

中原中也:“我叫上了朋友,去了一家家庭餐廳。”

那家餐廳是杏在宣傳單頁上看到的,那張宣傳單已經皺巴巴的了,畢竟能被他們看到的宣傳單,多半是和其他垃圾處理的時候一起丟到擂缽街的。

“漢堡肉看起來很好吃誒,中也,你吃過嗎?”杏這麼問過他。

中原中也當然沒吃過,但是宣傳頁上看上去一壓就能滲出肉汁的漢堡肉確實誘人。

正好還是個冬天,他們過著食物短缺、必須挨餓受凍的日子,對熱氣騰騰的高熱量食物有著本能裡的渴望。

白瀨坐在紙箱旁,“說什麼蠢話呢?中也和我們一樣,肯定也都沒吃過吧。擂缽街可吃不到這種東西。”

杏撅起嘴來,她說:“真想吃一次看看啊。”

中原中也當時怎麼說的——

他說:“會讓你們吃到的。”

杏眉開眼笑道:“不愧是中也!”

白瀨則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說:“……那你可要記得啊。”

那時的場景為什麼在這會忽然想起?還那麼清晰呢,中原中也心想。

輿水憐的拉麵已經被端了上來,他沒有動筷子,而是問中原中也——

“然後發生了什麼?你和你的朋友吃到了嗎?”

“吃到了。”中原中也說,“但是隻有宣傳頁上一半的分量吧,搞不好還要更少。漢堡肉又小又扁,吃起來口感硬邦邦的,似乎是冷凍好的半成品,我朋友吃到的那塊中間還是生的。”

杏好像不是很開心,但是沒有表現出來,“原來也不過如此嘛,還不如我們平時吃的那些,中也,以後不用來了。”

雖然她這麼說著,但她把那一塊漢堡肉小心又小心的切碎了,很認真地吃了下去。

“外面的人都是這樣嗎?”白瀨則是表現出了一種被人糊弄的氣憤,“不會是看我們是小孩就故意的吧?大人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中原中也知道其實不是。

因為這家店看起來生意並沒有很好,客人不多,房間裡光線也很暗,沙發很舊,他坐的位置還破了個小洞,能看到裡面的米色海綿。

看起來隨時都要開不下去了,所以食物只能壓縮成本。就像是在倒閉前得過且過似得,能賺回來多少就是多少。

儘管他們都說夠了,不需要再來了,中也不用在這種地方浪費錢。

但中原中也注意到他們心情其實沒那麼差,畢竟對於貧民窟的孩子來說,去光明亮堂的餐廳裡吃上一頓體面的午餐,這件事本身就足夠有意義。

中原中也的拉麵也被端上來了,白色的湯浮在上方,麵條托住了一片片叉燒。

他拆開筷子,繼續說:“不過那之後我和他們也分開了,所以這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們吵架了嗎?”輿水憐也開啟筷子,但是先喝了口湯,“咳、咳咳——”有點嗆人。

中原中也抽了張紙巾遞過去,“不能吃辣就別勉強了。”

“謝謝,咳——”輿水憐擦了擦,“我只是有點嗆到了。”

“……那你慢點吃。”中原中也嘆了口氣,忽然有股自己在照顧他的感覺。

輿水憐:“所以你和你的朋友吵架了嗎?”

中原中也心想那大概比吵架要嚴重,他差點搞不好就死了呢,他說:“我們絕交了。”

輿水憐第一次聽到這麼嚴重的詞,他問:“為什麼?”

“他們認為我已經不是曾經的‘我’了。”

“你變了嗎?”

“我覺得……沒有。”中原中也說,“但現在也不確定了。”

否則,為什麼剛才那些記憶翻上心頭時,他竟然對過去的自己感到了一點陌生。

——記憶裡那個人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他。

他曾經和羊的夥伴們有過這樣的日子,曾經他們是朋友,是家人。

可現在呢?

半晌,輿水憐說:“……不要傷心?”

中原中也嘴唇動了動,“我沒傷心。”

怎麼說也過去那麼久了,這種事只有第一次經歷的時候才會有強烈的陣痛,到後來的就只有殘留的餘波了。

餘波殺不死他,也不會讓他痛心,只會藏在記憶裡跟著一起翻滾上來,偶爾刺痛他一下。

“今天的那個警察是你認識的人吧?”

中原中也吃了口拉麵,湯汁在嘴裡化開,“我不會說出去的。”

輿水憐沒有回話。

中原中也繼續說:“就算和條子有交情,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別在明面上被人知道——我的經驗之談是,儘可能把你朋友的訊息給藏好。”

拉麵的熱氣撲騰上來打在他臉上,中原中也用手揮開熱氣。

他說:“……保護好你的朋友。”

——別人因自己而死,會比自己赴死要痛苦萬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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