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親愛的茉莉小姐，我剛才有失風度，讓您見笑話了。”
老奧卡莎彎腰撿起了地上的柺杖，步履蹣跚地走進了房間，順手關好了房門。
“無事，從您那健步如飛的奔跑、中氣十足的咆哮與從二樓的樓梯上縱身一躍、平穩落地的優美身姿中，我看到了您年輕時風采與當時心中的焦急。”茉莉隨手把菜譜放在窗臺上，用綠獸人部落的語言，含笑說道，“您那一躍，不僅拯救了廚房中的食材，也讓大家對您的身體狀況更加放心了。”
奧卡莎“吼吼”笑了兩聲，說道：“小姐說話真有意思，我都不知道您是不是在誇我？”
“只是在陳述一件值得讓大家高興的事情……您坐呀。”
“不了、不了。”奧卡莎擺了擺粗糙乾淨的手，“您房間內的傢俱這麼小、這麼精緻，不適合我們牛頭人使用。我怕就算能坐下去，也起不來，椅子的扶手，會卡住我的屁股。”
“您可以坐在床上。”
“算了吧，我會把您剛鋪好的床單壓出皺紋，我敢說，當我坐下去的那一刻，它臉上的皺紋，絕對不會比我臉上的皺紋少。您的床單現在看上去很年輕，還是不要讓它變老了。”
“可以把它重新鋪平，這不是多麼麻煩的事情。”
老太太固執地搖了搖頭：“我站一會兒沒事，我的身體好著哩，還能耕地種菜呢，心地善良的小姐不必擔心。”
老太太又拍了拍手拄著的粗大柺杖，笑呵呵地說道：“再說，我還要陪老夥計一起站著呢，我要是坐下了，它的心裡肯定會不舒服。”
“它的心裡可能早就不舒服了，在您剛才把它丟棄，跑出去的那一刻。”
“不不不，它沒有那麼小心眼兒，它知道我是去幹了一件正義的事情，我拯救了廚房裡的食材！”奧卡莎強行挺了挺胸，故意做出了一副自豪的樣子。
“……您今早來找我，是為了奧麗弗的事情嗎？”茉莉決定結束閒聊。
老太太很擅長聊天，陪她這麼一直聊下去，可能等到早餐做好了，也不會進入正題。
“哦！對對對！差點把正事忘了！您真是一位美麗與聰明並存的淑女。”奧卡莎摸了摸自己頭上的小牛角，說道，“我確實是為了奧麗弗的事情而來的。小姐本事通天，知道她現在在哪裡嗎？可否告訴我……她吃得怎麼樣？住得怎麼樣？”
“可以。”茉莉微不可見地點了一下頭，告知道，“她還沒有離開黎明之地，其實，奧麗弗遠比您想象中的要成熟，最起碼，她現在吃的食物，不是嫩綠冰冷的青草。”
“那就好、那就好……”老太太欣慰地點了點頭，卻又話鋒一轉，斷言道，“不過，她現在的生活，肯定很艱難，沒有在牧場中生活得無憂無慮。我知道出門在外，獨自打拼的滋味，更何況，她還需要照顧一頭沒有智慧的小牛。”
“……”茉莉沒有否認，卻也沒有認同。
“我昨天想了一晚上，實在是睡不著覺，我想把那孩子接回來，我不放心她的安全。”奧卡莎憂心忡忡地說道，“外面的世界和這裡不一樣，它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美好，是很殘酷的。壞人也多，他們藏在最陰暗的角落裡，用最惡毒的目光，虎視眈眈地觀察著走在‘路’上，來來往往的‘大肥牛’，挑選著獵物。
“萬一奧麗弗落到了壞人的手裡……她會被壞人欺騙、傷害或……教壞。
“若是與壞人為伍，身陷淤泥之中，她就再也出不來了，幹了壞事，即使能得到女神的原諒與救贖，她也很難逃避自我良心的折磨與譴責，她將一輩子深陷痛苦，無法自拔。
“就算奧麗弗的運氣好，沒有遇到壞人，很多人也會嘲笑她那……自以為的愛情。那孩子是一名健康漂亮的牛頭人，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備受矚目。
“我們不會嘲笑她，樓下那幾位善良的夫人很淳樸，我們雖然也不理解那孩子眼中的愛情，但是卻不會傷害她的心靈。在這裡，她不會遭受到冷嘲熱諷，也能吃好、住好。
“那孩子之前在這裡，生活得很快樂，不是嗎？”
老太太接過茉莉遞來的水，喝了一口，道了一聲謝，又讚美了一句茉莉的智慧與善良後，繼續說道：
“如果您能把那孩子找回來，那麼您不用額外支付給她的薪水，我會根據她以後的表現，把我的工資交給她。
“我的兒子和兒媳婦很出色，也很孝順，他們願意給我養老送終。當然，我不會成為他們的累贅、成為他們的負擔，我自身也有不低的養老金和一大筆存款，那是我年輕時交的、攢下的，也有一部分是我那苦命的老頭子死後留下的，我不缺錢。
“之所以來到這裡工作，只是因為這裡能讓我感到很快樂、很充實，我放了一輩子牧、種了一輩子地，閒不下來。
“不怕小姐笑話，我和自己的兒子沒什麼共同語言，跟他們在一起生活，雙方都不自在。
“等奧麗弗回來後，我會讓兒子給她介紹幾位同樣出色、年輕、健康、帥氣的小夥子，讓他們成為朋友，如果能和誰成為夫妻，那麼就更好了。
“我覺得，奧麗弗可能就是因為跟異性接觸得太少了，所以才會喜歡上一頭小牛。和那些出色的小夥子在一起相處的時間久了，她說不定會改變自己的愛情觀念，尋找到屬於自己的、真正的愛情。
“奧麗弗以前雖然劣跡斑斑，但是我始終相信她是一位好姑娘，我的眼光不會錯的，她絕對不是品行不端的牛頭人，她只是運氣差、腦子有一點不靈活、有一顆嚮往自由的心。她之前在牧場的表現您也看到了，很優秀不是嗎？她以後會成為一位優秀的淑女。”
“對一位與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陌生後輩如此關心、照顧，一心為了她好，對她視如己出，您的溫柔與善良令我十分敬佩。”茉莉輕聲說道，“我能輕而易舉地把奧麗弗帶回來，但是，您覺得，她真的願意回來嗎？就像昨天中午您所說的那樣，沒有人嘲笑她，也沒有人趕她走，她是自己主動離開的。
“我相信您是真心為了她好，我也相信奧麗弗同樣知道這一點，她不傻，誰對自己好，她的心裡有數。
“她肯定明白，您曾經的勸告是對的，是對自己最有利的一條路，在她的心裡，也肯定很感激您、很尊重您。
“她的心裡想的是什麼，我很清楚，因為我也擁有一群……關愛著我的長輩，她們現在仍然很喜愛我，恨不得把一切都交給我。
“當然，我的那些長輩，關愛我的方式，可能與您有所不同，她們沒有您這麼溫柔，但是我同樣發自內心地感激她們、尊重她們。
“正因為如此，在六年前，我也放了她們一馬，沒有把魔女長老院拆了，也沒有把暗夜精靈族據為己有，給她們留足了面子，她們現在仍然是人人尊敬、德高望重的魔女一族的長老。
“不過，很快就不是了，因為我要對得起她們對我的那份愛，我和奧麗弗一樣，不是沒有良心的後輩，我會報答她們對我的栽培之恩。我會幫助她們從長老的身份中解脫，獲得輕鬆與快樂，像烈焰前輩一樣，每天去做一些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
“話說回奧麗弗，您覺得，明知道誰對自己好的奧麗弗，為什麼會選擇離開？”
“……”老奧卡莎抿了抿年老滄桑、佈滿了皺紋的厚嘴唇，沒有說話。
“換一個問題吧。”茉莉頓了一下，說道，“您覺得，是被關在金絲籠中、吃喝不愁、能夠壽終正寢的鳥兒更快樂，還是能夠自由翱翔在藍天白雲之下，但是每天吃不飽、喝不好、受凍挨熱，在爭鬥中敗下陣來、無法擁有自己的配偶，隨時還會被強敵捕食的鳥兒更快樂？”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們年輕人的想法，我也記不清……自己年輕時的想法了，不過，我的現狀，說明了我年輕時的選擇。”奧卡莎感覺嘴中有些莫名的苦澀，於是她喝了一口水，反問道，“您覺得哪種鳥兒更快樂呢？親愛的茉莉小姐。”
“我也不知道，我同樣不是奧麗弗女士。我比大多數鳥兒的運氣要好，我是那隻能夠自由翱翔、不愁吃喝、還沒有天敵的鳥兒，我的頭上只有廣闊無垠的藍天，連白雲都在我的腳下。”
茉莉想了想，說道：“不過我知道，惡魔的一句誘惑，遠比您無數句苦口婆心的規勸，對奧麗弗女士更具吸引力，哪怕她自己都明白，惡魔對她不懷好意，而您卻對她真心實意，她也會義無反顧地投入惡魔的懷抱。
“因為有些東西，您給不了，而那位惡魔卻能滿足她當前的夢想與野心。比如說：讓奧麗弗喜歡的那頭小牛擁有智慧，甚至是化成人形。
“再比如說：讓奧麗弗和那頭小牛擁有漫長的壽命，成就非凡的未來。”
奧卡莎一驚，緊忙說道：“您的意思是說，奧麗弗不是本身的思想出了問題，而是被惡魔迷惑、引誘了？”
“差不多，惡魔沒有迷惑她，但確實誘惑她了。”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惡魔？”
“您信仰的女神真實存在，為什麼會認為沒有惡魔呢？”
老太太被嚇得後退了一步，隨後又緊忙走上前，哀聲懇求道：“尊貴善良的茉莉小姐，請您一定要救救奧麗弗，不能讓那孩子落入惡魔的手中，居心叵測的惡魔最喜歡誘惑人墮落了，它會害了奧麗弗的，它會把奧麗弗拖入深淵的，會讓奧麗弗感受到最深的絕望！只要您能把那孩子從惡魔的手中解救出來，我願意為您付出一切。”
茉莉使用了一個安神術，隨後把老奧卡莎扶到床邊，讓她坐了下來。
在安神術的作用下，老太太的情緒很快就穩定了下來。
“您覺得，會選擇與惡魔同行的奧麗弗女士，不知道您剛才所說的後果嗎？”茉莉輕聲說道，“她知道，並且比您更明白自己以後，可能會面臨的種種下場，因為她見過真正的惡魔，而您沒見過。
“惡魔最懂人心了，她比高高在上的女神還要懂，她知道阿貝絲想要什麼，知道奧麗弗想要什麼，也知道其他人想要什麼。
“她甚至不會囚禁、控制她們，或強行與她們做交易。與惡魔的交易，是奧麗弗在明知道自己的下場後，自願的。
“這麼跟您說吧，奧麗弗其實是自由的，不需要我的解救，只要她想的話，隨時都能離開惡魔的身邊，並且，惡魔也不會阻攔她，甚至不會去打擾她以後的生活。
“但是，奧麗弗卻離不開惡魔了，哪怕某一天，她‘覺醒’了，決定離開了，不久後，她大機率也會重新回到惡魔的身邊。
“而那一天，惡魔說不定還會露出最美麗、最討厭的勝利微笑，歡迎奧麗弗‘回家’。
“這便是惡魔最可怕的一點，她會在交易之前，跟您講明一切，會讓您知道、她對您不懷好意，甚至會給您隨時撕毀‘契約’、隨時離開的權力。
“然而，凡是與惡魔做過交易的，最後的下場，基本都‘墮落’了。”
隨著茉莉的話音落下，房間內安靜了許久。
窗外的晨曦逐漸炙熱、明亮，但是卻趕不走生物們心頭的陰霾。
“您能……除掉那隻惡魔嗎？”奧卡莎臉色陰沉地問道。
“可以，我一個念頭，就能讓她下地獄，讓她去見可愛可親的閻王。我甚至能像當初的三長老一樣，隻身前往深淵、血洗深淵，殺得深淵中的所有生物們，只要聽到我的名字，全部嚇得肝膽俱裂，讓我的名字成為那裡的禁忌。”
茉莉一邊幫老太太整理著領口，一邊用溫柔的聲音說道：“不過，我和三長老一樣，我們殺得死惡魔，卻殺不死深淵，因為我們殺不死智慧生物們心中的慾望、貪念與惡意，我們殺不死、住在人們心中的惡魔。
“我們都存在著不好的一面，而這也是惡魔存在的根源、價值與生存方式。有的人需要惡魔的關懷，在最令人絕望的時刻，在最冰冷、最黑暗的‘深淵’中，她們會感受到惡魔最溫柔的一面。
“如果那處被溫柔包容的所在，是真正的深淵，那麼‘墮落’對於那些本就看不到光明的生物們而言，是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救贖’？
“即便惡魔所帶來的溫暖充斥著不懷好意，但卻是真心實意的，最起碼，墮落者能在惡魔的身上，擁抱須臾的光明。
“您放心，大惡之人，連惡魔都會嫌棄，因為她們在他的身上，感受不到太多的樂趣，她們更不會施以援手，助其為非作歹，因為惡魔們也懼怕死亡，更害怕三長老的刀砍在自己的脖子上。
“當然，這件隱秘之事，不成文的規矩，惡魔們最初也是不遵守的，這多虧了三長老的刀。
“現在的惡魔們最看重規矩、最遵守契約了。”
“……”
奧卡莎沉默了一會兒，似認命般地輕嘆了一聲，平靜地問道：“奧麗弗現在生活得好嗎？”
“很好，遠比您想象中的要好。我剛才說了，她遠比您想象中的要成熟。”
“那就好、那就好……”老太太欣慰地點了點頭，溫和地笑道，“能幫我一個小忙嗎？茉莉小姐。”
“請說。”
“當我躺在病床上，快要老死的那一天，請您給幫我奧麗弗捎一封信，我想見見那孩子最後一面……要是由於種種原因，那孩子不願意來見我，您也不必強求，不要把她強行帶來，我相信，她也是有苦難言、身不由己。”
“我知道了。”茉莉答應了下來。
“願世間的溫柔、美好與幸運，永遠服侍著您，親愛的茉莉小姐。”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