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櫨間柏,潑紅飾黛,林木相間的蕁麻尚未枯黃,其毒甚蜂蠆[chài],也可入藥衛生。

潺潺溪水濆[fén]岸綠蒿,依舊盛開著野花,清風吹過,羽狀深裂葉片柔枝搖影。(注1)

虓[xiāo猛]虎口在島南端,側觀山口上下二處巨石,上顎長下顎短確實像猛虎張口,艾刀曳引索恆,立在收割初一甘旳[dì]靳刻“虓口天險”刻石前。

島上人實在好留勒刻石,索恆思慮是不是自己也要蒐索一處嘉石,留下書刻。

此時艾刀“籲”大吼一聲,風循峭壁而上,在虎口內激盪,其聲如虎嘯深山,不絕於耳。

索恆沉吟片刻說道:“獨源細水兮,不復反;風嘯虎口兮,天險難。”

少年贊佳句天成,讓索恆不由得要將嘉言刻在此處,日後若有三三兩兩上島人,見到此山中野有遺賢,也知道他索恆,擅長牽半世情閒語風流,刀筆攘兌詩人。

不過島上無毫無筆,無帛無墨,只有竹柄石刃書刀,一刀一刀划著滄桑時光。

秋末時節,虓虎口劍樹一番蕭瑟景象,生長不出新枝鮮椏的劍樹,確鑿而論不是樹木,而是一株在虓虎口上顎巨石上千年挺立的古木化石。

五丈高通體烏黑,迴旋狀佈列菱形葉柄,手指粗細的披針石葉,潔滑光亮。

一生華彩,待不到劍樹花開,煉心無悔一生人。

索恆腹誹古木化石的起名之人,戟戈樹此名更神形兼備。

在原地尋了一週,果然一叢灰黃角隅,地苔掩蓋半階青石上,鐫刻署名初二“劍樹”。仍有一句善言無所伏藏,“無人我驚心句險,有江山空日葬劍。”

觀人題壁識文章,初二前代的文章,不願放過島上每處留白。

初次到達虓虎口劍樹的索恆問艾刀:“收割島內患難相扶三樣寶,刀山火海不同流俗,此劍樹乃經年天工運斧而成,虓虎口攢歲月出削個椸[yí]格,一身無鋒芒難為劍材,物寶堪比不上刀山火海。”

言語未畢,見少年艾刀開始解腰間麻繩脫下貫首衣,須臾功夫身上已經精赤無縷。在一方如鯨鱷[è]怪物的條石上,少年翼翼小心妥放衣裳,且讓索恆退後五十步,左手按在劍樹石。

無風無雨碎掉寂靜,晴空萬里一束電光直射天心,如江海凝光,貫穿長空而來的雷霆轟鳴,驚醒小島荒廢無聲。

際天而來電光的縈繞艾刀,此景中少年與劍樹,迎風傲立天地間,淡望赤霞雷霆變。

橫空雷霆驚了掠島白鶴,野雲裡一條條閃電混亂空穹。

青色雷光似樹木根柢,本來深厚,再加雲霧中交織而出電罝[jū],滋灌培植。艾刀整體如一塊灼紅烙鐵,通身表裡焦黑一片,少年人引雷霆煉體,吞天沃日勢極豪雄。(注2)

雷擊木!原來劍樹是一株雷擊木化石,此木可以駕雷電、圮[pǐ]凌霄,收割島內三樣寶,刀山火海劍樹,一個有一個的駭人。

源息,天地萬物的本原,少年艾刀以天雷盥體,補充此地源息不足,實在靈活顯用。青色電霧中,艾刀盤膝凌空,化煉百骨內鉅細雷電。

五十步之外,索恆望著起居有律,近乎刻板的艾刀,微微心疼。

島外一干少年此般庚歲,醉心與一班狐黨胡來,氣質輕飄聰明浮薄,聽不得父兄訓教。

然少年艾刀,每日厥苦勤修,日旦夙[sù]興習練攝索術,午後與初十艾沃到一線天鑿壁開山半寸,日落下山少年望星觀天。用人間沙比鬥一下陣局陣式,或巡遊山島,每晝夜各安分寸。

人比人要死,貨比貨要扔,索恆暗自思慮自家兒女,在珠玉少年面前皆瓦土。

燕居之閒,有時艾刀會與艾沃對弈一番圍棋。氏族聯盟時代陶唐氏祁放勳始造圍棋,以教其子祁丹朱,丹朱又將圍棋發揚光大。姒夏人烏曹將圍棋作博,射金博財。(賭博由烏曹開始)

博弈之道,貴乎謹嚴。可艾沃乃是品行端正的臭棋手,卻常以大國手自居,比肩弈秋。

弈秋者,通國善弈之人,棋藝高絕,名聞世間。

艾沃,人擅長步步悔棋,與艾刀兩人對弈如幼稚泥濘裡滾碌毆鬥,全無佈置章法。圍棋有九品,一品入神,二品坐照,三品具體,艾沃棋臭入神,也帶著艾刀一起昏手不斷,慘不忍睹。

索恆最難接受艾老先生自以為落棋一記強手,皆配合一番認同自我評語,“高者在腹,下者在邊,中者佔角,此棋家常然,我此棋著點真妙,堪比神人。”

“與其戀子以求生,不若棄子而取勢,我之手段定做大龍屠。”

有一日艾沃邀索恆對弈,每每行棋艾沃審察點評不斷,擾得索恆心煩意亂,腹誹不歇,也不揭發此老先生私下篡改黑棋位置惡劣行徑,假意領負投子說道:“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亂。此弈負與季穗兄,恆、雖敗猶榮。”

“伯值行棋惴惴小心,如臨於谷,過於小巧算者不勝。行棋當以我為模範,縱橫捭闔權制其敵,計定於內而勢成於外,謀求人生一敗皆難事。”艾沃毫無愧疚,自顧自神清氣爽說道。

索恆從此對艾沃、艾刀兩人邀弈不應,兩人下棋末流,悔棋功力卻是世上一流,幾乎沒有棋品可言。

此刻艾刀重新衣蕉麻服,一邊盤正髪髻一邊向下蹲踞體身,人未揚首說道:“十五兄,劍樹年年雪作黑山花,曾無隙土種桑麻,樹下金石礦幸餘此三十幾株蛇銜草。”

天雷盥體後,艾刀體身氣息猝然有變,若由直聳青天石峰到逶迤能遠山脈的轉改,唯一相同只有一分永久存在的殷實積厚,磐石一樣大重。

索恆行到艾刀身側蹲下觀望,細長草莖略匍匐,橢圓形或狹倒卵形葉,邊緣上部有粗鋸齒,外被稀疏長柔毛,果然是蛇銜草。

昔有田父耕地,見傷蛇,一蛇銜草著瘡上,經日傷蛇走。田父取其草餘葉以治瘡,以後稱:草蛇銜。為療傷聖藥,可接續己經切斷手指,有指蛇銜草的說故。

貌似蘭花且別於蛇銜草的二株異草,引得索恆注目,問艾刀此乃何物?艾刀對答,後翠蟾,蛇銜草異種。

色綠幹細,疏生絹狀毛。既是博學的索恆也不知曉,又聽艾刀說道:“我聞初十有述,後翠蟾島外絕種,此草本源蛇銜草,需要生長在源息深厚岩石間。且發育滯緩,薄草難長[cháng],不花而結實,十年成熟一株,療傷勝過蛇銜十倍。”言語畢髪髻盤妥,顏面黝黑如炭焦。

日西斜,霞光悄然傾灑,嫣紅紗衣一般籠蓋四野,迷濛中裹著寂靜悲涼,有孤禽哀啼過境,令兩人惘然而立。

無言即大美,時光若水,平凡即至雅。閉口亦是修行,身無論處於紅塵喧囂,或休憩寂靜山林,都可以成為修行道場。

剋制慾念摒除紛擾,不是悲觀,不是逃避,只為了素意活法。安住當下,何畏胸膛一顆人心狹小,亦可以承載萬物起降。

艾刀邊走邊凝望索恆,除去了初到小島的生疏與顧累,而今他已適應攸居島上。黑鬚三尺沒一根斑白,臉如冠玉更少膚皺,年紀顯已不小,仍神采飛揚風度閒雅。

習習穀風,維山崔嵬,途中索恆對艾刀有一問,出島離獄有何謀籌?

島外人間事,艾刀一概不知情,三歲始啟收籠在海天一色孤島中,真不知如何抉擇未來道路。比如在外安生活命,做一名拙劣技藝的凡工之屬。亦或淺淡尋一人相伴,素意終老。大多人皆如此將安將樂,似乎如此鮮民之生,才稱得上生來活之。

艾刀壯情方勇,說著謀劃如何出島,日後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

人生最苦痛之事,覺夢後才知無路可走。初一到初十在島上困頓半世。離開島,豈非明明是一個誑,一個夢?

艾刀一個小囚人與索恆一個老新犯,行到肥泉窮處,觀望雲起時。樂此不疲討論一條條逃事例,島上人死的高興地喪生去,活的安心地生息著,閒來無事偷著樂幾下。

說誑和做夢,在此時就見得偉大。明天如約而至,花依舊如許美,秋月依舊那般圓,所以假使尋不出路,囚人所要的卻是夢。

夕下昃[zè]飯之時,傾首頂艾沃棲遲處。風,四座涼,葉,入語忙。一人庳輇,二人憑闌座具,燕燕居息閒言江山。

秋日悽悽,百卉具腓[féi枯萎],艾沃又有新思,將改制二人身長四駕弩上的弩發,弩弦,試用可否將麻制繩索射出石壁。(注3)

掌擊著己身膝下空蕩褰[qiān]管,艾沃說道:“如今我年紀老,髪蒼,做不了重難生活,只管幾樣輕省勾當。”

“當年我躋登石壁,未曾想手足滑利磋爭,墜地折傷,彼一時島中獨我一人,依仗蛇銜草與孳生訣強整身軀,拾命一條,膝股離身軀過遠,經多月腐爛,續接難愈。”

“初一曾有瑞言,驕人好好,勞人草草,蒼天蒼天,視彼驕人,矜此勞人。”(注4)

又言:“自尋死徑,取彼為路。”

取彼為路,自尋斷命之路也是路,尚待滅亡不如自尋亡死,畢竟犧牲可以自選。

想到島上囚徒滅亡是一件大寂寞大悲哀的故事,然而若干人前仆後繼的花樣作死,自殺式逃獄並非是悲哀的故事。

路就是從無路的地方雙足著地踐行出來,從只有荊棘的所在開闢出來。囚徒不斷送光陰,不消磨世況,不懼衰亡,是樂天的,在殞命面前躍著笑,踐行一叢蒺藜,向前進。

以前早有途,以後也該永遠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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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蠆[chài],是蛇、蠍類的毒蟲古稱。濆[fén]岸綠蒿,濆:水邊、岸邊。又通噴,濆[pēn]泉上湧。

(注2)電罝[jū]:電網。捕獸的網曰罝。

(注3)《詩·小雅·四月》秋日悽悽,百卉具腓:秋日有風風悽悽,百花全都枯萎凋零。

(注4)驕人好好,勞人草草,蒼天蒼天,視彼驕人,矜此勞人。出自詩經《小雅·巷伯》,大意:搗鬼的人竟得逞,受害的人卻遭殃。蒼天蒼天你在上!管管那些害人精,可憐可憐受害人!

驕人好好,勞人草草這句話是初一甘旳[dì]的暗喻。《巷伯》是被讒遭害者的抒憤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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