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菁菁憑著一口氣衝出了家門，沒走多遠其實就後悔了。
倒不是說不敢去找謝書記或者說同意她媽的想法了，而是她理智稍微回籠，就覺得自己不該這麼衝動。
可讓她就這麼回去，她媽多半就認定她是低頭服軟了。說不定真會實施那個計劃。
孫菁菁再如何成熟，本質上也就是個小姑娘，又是備受寵愛長大的，對於人心險惡，聽得再多，也並不會有太多的切身體會。
這次推薦上高中，自己明明考了第一，公社卻不肯給她推薦名額，這已經足夠讓她鬱悶的了，但也僅限於此——身在這個環境中，她見到太多無法上學的女孩子了。就說他們這屆中考生，整個公社三十多個學生，包括她在內女生只有四個。是女孩子讀書不行嗎？不，是很多家裡根本不讓女孩兒讀書。再加上他們家在生產隊也是被人眼紅排擠的。可以說對這個結果，她其實早就有所預料了，倒也並不是太難以接受。
直到謝書記提出那什麼訂婚就給她推薦名額的事兒，她才感到出離憤怒。
她是一件貨品嗎？為什麼想要前程就得先把自己出賣了？
她甚至並沒考慮過母親的辦法，想都沒想過，更別提計算成功的可能性，僅僅是這個事提出來就是一種極大的冒犯了。悲憤充斥了她的內心，而家裡人的踟躕和“算計”，更是對她造成了另一重打擊，儘管這算計的出發點是為了她好。
她也根本不能接受。
她快走，到奔跑，不知不覺就偏了方向。
盛夏時節，天氣本來就熱，成人高的苞谷再等個把月就要長成收穫了，長長的葉片伸展著，孫菁菁先只顧往前走，要走到極茂密的地方，要把自己藏起來，她什麼都不想說，只想安靜的待一會兒。如此根本沒看地方，又心事重重，被葉片一次次打到臉上也就拂開而已。
不知穿過多少苞谷地，最後才在一堆蘆葦杆兒叢中停下來。
一坐下，她才發現兩腿痠疼不說，頭臉胳膊上被苞谷葉子早已劃出了道道紅痕，苞谷葉上的毛灰更是沾了滿身，此刻只覺渾身都毛刺刺的發癢。
她忍不住去撓，卻是越撓越癢。她膚白，之前道道紅痕便已經足夠觸目驚心，如今再這麼只圖痛快地抓撓，就又抓出了更多
印子，看來著實有些駭人。
冷不丁瞧一眼，自己都嚇了一跳。然後便覺諷刺，她媽說的確實不錯，她都還沒幹農活，只不過在地裡這麼亂竄一回就這般受不了，要一直在農村過活，要在生產隊幹活靠工分養活自己，她能行嗎？最糟糕的是，也不能在家呆一輩子，過幾年就要說人家，就要嫁出去。能嫁的人家又能好到哪裡去呢？不過都是地裡刨食的。到時候不知道又是如何一番光景，但毫無疑問，這輩子似乎就這樣了。
她甘心嗎？
不，她當然不甘心！
可有別的路子嗎？那就只能是去讀高中，只要能有個機會去縣城，說不定還有努力改變一下自己的命運，若是連這裡都走不出去……
孫菁菁難得使起了小女兒脾氣，一個人躲起來思考琢磨，渾然不知外面家人已經找她找瘋了。
林淑雲雖然追得快，但她年紀在這兒，面對的又是發瘋般跑出去的孫菁菁，先還能看個影兒，後來在苞谷地中竄來竄去，那是衣角子都看不見一片了。
她也沒想太多，只按著去公社的方向追趕，一路上沒見到人，也只滿是擔心，又怕她是不是抄近路什麼的，怕她這個情緒下出意外，那也當真是心急如焚。
往常起碼要走半個小時的路程，她快走還帶跑的，竟然二十分鐘左右就跑到了公社辦公室。一問，誰都沒看見孫菁菁，她又是鬆口氣又是擔心，連忙又往回走，想著女兒還可能走的路線，便趕緊又去找人。
先當然是在公社辦公室周邊都看看，她覺得孫菁菁有可能是會先在旁邊看看的，但很可惜，找了一圈下來，大汗淋漓的，周圍幹活的人也不少，紛紛都說沒看到人過來。
楊妙華不死心地又回到公社辦公室，打算等一等，來個守株待兔。
這時候孫大山父子三人也趕過來了，彼此對了資訊，發現都沒看到孫菁菁，這下更慌了。
“這個死女兒！不曉得跑哪兒去了，她這真是要急死我啊！”
林淑雲紛紛罵著，但神色間已經多是懊悔了。
早知道她反應會這麼大，她當媽的又如何會……
但此事並不是後悔的時候，她心裡焦急，面色也已經帶了出來：“就是我們把她慣壞了，氣性這麼大，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
“不得，她還沒那麼小氣。你在這兒坐到，歇一會兒，說不定她等會兒就來了。我們倒回去找看。”
孫大山看自己婆娘人都嚇軟了的樣子，整個人是急的也是熱的，那滿臉通紅好像都要燒起來了，心下也是擔心，把人半扶半托著弄到一旁樹蔭下大石頭那兒坐住了，自己和兩個兒子連忙往回走，也是各自找了一條路倒回去。
“你看看那些水塘，去山上也看看，去……”林淑雲連忙又說了幾個地名兒，毫無疑問都是一些容易出事故的地方，就是傳言故事中那些苦命女子的自殺地——哪個地方沒兩個這樣的地兒呢？“還有大古井，去看看，去看看！”
說著已經是眼淚都要下來了。
此刻林淑雲腦子裡想的是那天女兒剛聽說這事時的反應，就說了一句：“那還不如去死。”
因為當時菁菁面容很平靜，她平時沒大沒小說些怪話一家人也是習慣了的，林淑雲聽了也不過呵斥了幾句，只當她是一時氣話，畢竟小女兒家，哪個聽說要和一個瘸子訂婚結婚不反感的？甭管他是什麼身份，小兒女總是更單純直接，她們更看重人本身。
但到了這個時候，她忽然就坐不住了，那話真只是氣話嗎？菁菁的性子，向來都是寧折不彎的，如果只是謝書記打主意也就算了，他們做父母的竟然也在算計，說是為她好，可在菁菁心中，是不是也覺得這是他們放棄了她？嫌棄她，不願意讓她待在家裡？
她若要真有了個好歹……
眼淚不知不覺就淌了滿臉，隨著孫大山父子三人都走得沒影兒了，等待的時間變得好像格外漫長，其實也不過就是幾分鐘的時間，林淑雲察覺身子有點力氣了，便站起來：“不行，我得去找菁菁，我得去攔著她……”
“大姐！林大姐！”
趔趄著即將摔倒的身體被穩穩扶住，模糊的淚眼中林淑雲根本沒看清來人是誰：“找到菁菁沒有？找到沒有？”
“慢點，慢點，大姐你先坐下！”
“到底咋回事嘛？菁菁咋了？”
“我怕她出事啊，是我不好，她要是想不開……”林淑雲抹了把臉，面對外人，理智漸漸回籠，“是你啊，彭主任，沒啥子大事，就我們家菁菁跟我拌了嘴……”
有些事是不好明說的。
譬如謝書記給他們的選擇，如今還並沒有廣為人知，眼下成了這個情況，被女兒這麼一嚇，她已是打定主意不管什麼算計什麼為她好，通通都死一邊去。她只要女兒能好好活著就夠了，別的事兒都別提了。
這讓她難得產生一點放鬆的感覺，與此同時，也立刻決定了不能把這事兒傳出來，不然就真要成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了。
這位彭主任，楊妙華來了可能不咋認識——這很正常，如今的公社幹部，她是幾乎一個都不認識的。對，這位彭大姐也是公社幹部，是紅旗公社的婦女主任。要說認識的話，楊妙華其實也可能有點印象，這位彭主任原名彭三妹，她是彭五叔的親三姐。
說到這裡又不得不提一下彭家，就和五隊這裡主要是方楊兩個大姓一樣，彭家在七隊還更厲害，他們人口更多，都有好幾個房頭，住的還很近，生產隊分的時候都沒分開，以至於整個七隊都是姓彭的，那是真真一個老祖宗傳下來的。其中又數彭三妹父母這一房人口最多。她的父母就生得多，前頭三個都是女兒，也幸虧是生在前頭，因為養了這三個女兒之後，彭父彭母再也不願意養女兒，那年代又沒有娛樂不講究計生，就一直不停懷不停生，生兒子就養，生女兒就抱出去扔了或是直接埋了。
就說那彭老五，又不是長子，中不溜的，便是爹不疼娘不愛，能跑能動了，他老孃再生了女兒，便總是支使他抱女嬰出去埋——都知道這是損陰德的事兒，自己不願意親手去做，便叫那最不喜愛的孩子去。
彭老五那時候也不過七八歲個娃娃，就開始被父母呵斥著抱女嬰出去埋，一直到十幾歲他老孃再生不出孩子了為止。他看著那活的小嬰兒也下不去手，總是想方設法給藏草堆裡，又偷點湯水的去喂，哪有用？最後還不都死了埋了！而且但凡被父母發現沒有直接抱出去埋，還要狠挨一頓揍。
以至於後來彭老五磕磕絆絆好不容易成家了，結果彭五嬸二十來年間接連生了九個娃娃，目前唯一站住了的就一個長女一個么兒。這附近的人便都說是彭老五造的殺孽太多，損了陰德才遭了這報應。不對，準確點說，都是楊妙華這樣活了一輩子的才知道彭老五這個么兒是養大了的，因為他家曾經那個二妹子聰明活潑的很，都說長大準有大出息，結果眼瞅著都養到八歲了，一場病，就那麼沒了。有這個前例在，如今彭老五家這個么兒也就五歲，大家背地裡不知道多少人在看著呢，或是有些見不得人好地暗戳戳詛咒他家這個么兒也立不住：誰教他彭老五小小年紀就造殺孽沾人命，活該遭了這報應！
這又扯遠了，說回這位彭主任，原來都沒個正經名字，大家就只是彭三妹彭三妹的叫，後來那不是新華國成立了嘛，她就正式給自己改了個名字，就叫彭愛紅，和她男人一樣都是膽子大的，不管是土改還是什麼運動都積極表現，慢慢也就成了如今紅旗公社的婦女主任，要說能力和膽識肯定還是比一般農村婦女強的。
林淑雲對她還是挺有好感的，倒不是為別的，就為前兩年她這個婦女主任肯為女人們說句公道話——那時候東風公社搞運動搞得熱熱鬧鬧，
有些事兒實在是沒眼看，尤其是被牽連進去的女人們，那叫個遭罪，倒是十里八鄉的閒漢二流子各種下流胚子高興壞了，那是不幹活都跑那邊去看“西洋景兒”。
紅旗公社謝書記看人家這紅紅火火的模樣，便也提出也要搞鬥爭促進步，還是彭愛紅一力反對，又有她男人支援，事情就拖了下來。
後來東風公社那鬧得太過火，可不就出了人命，十幾歲小姑娘燒了草棚，火勢連綿，毀壞了不少集體財產，東風公社從書記往下全給擼了個乾淨。
謝書記再不敢提什麼學先進了。
儘管結束這一切還是在東風公社本身，但要不是有彭愛紅拖著，像孫家這樣的說不定已經遭了秧。因此孫家人尤其是林淑雲心裡是很記彭愛紅這個人情的。
因而即便是這會兒心急如焚，倒也還是好生應對起來，沒說謊，當然也沒說全就是了。
“都怪我不好，我怎麼就那麼說她，彭主任，你說她一個小姑娘，要是想不開怎麼辦？”
“不會的，林大姐，你別急嘛，你們菁菁多聽話懂事的，肯定不會那樣的。”彭愛紅這個婦女主任也不是白當的，至少勸說和安慰人還是有一套的，“她小姑娘是不是為了推薦上高中的名額？這個事你們也不要急撒，現在還沒出最終決定，我們公社也是要討論過後投票決定的，你們菁菁成績那麼好，還是很有機會的，你們也別太急，安心等結果嘛。唉，我早該跟你們好好說說的，我們公社能有個女娃娃走出去是好事……”
“真的嗎？菁菁她真的有機會？你們真考慮過給她推薦？！她還是有可能去縣城讀高中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