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除了頭髮有些亂,臉上其實沒什麼痕跡,但凡出門那衣服領子也是立得高高的,難怪平日都沒人發現她被打的事。不過光看她那一瘸一拐的姿態,再聯想剛剛聽到的擊打聲,眾人也不由露出點同情之色來。

“你出來幹啥?”謝大媳婦皺眉。

明擺著眾人就是在說她的是非,不趕緊躲著,還跑出來扎人堆裡。咋想的這是?

趙青苗抿緊了嘴,一條腿虛站著,兩手緊緊地握成拳頭,眉眼耷拉著好一會兒都沒有抬起來。眾人的議論不知不覺也停了下來,就在謝大媳婦耐心告罄就要開口讓她回屋去的時候,她終於抬起了頭:“去!我去公社,我跟你們一路去!”

“青苗!趙青苗!”此刻雙手反剪在後,被好幾個人包圍著押送的二流子又回頭了,嘴裡嘟囔著趙青苗的名字,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跟趙青苗是什麼苦命鴛鴦,他有多麼情深似海一般。

然而趙青苗卻好像被這嘟囔給激怒了,她突然憤怒,那張面無表情卻透露出滿滿苦情的臉忽然就生動了起來,但不是好看的那種生動,五官扭曲著,就好像一團火焰,滋滋的燃燒著,只要燒盡一切,並不在乎是什麼形狀又會不會好看。

那是憤怒是仇恨是怨氣,那雙死水一般的眼眸像是射出了箭頭,嗖嗖嗖要將二流子甚至連帶著周圍的人群全都給射穿。連那二流子對上這樣的視線竟然也噤聲了。

然後她動了,是真的動了,明明一條腿還是疼痛著使不上勁兒,卻愣是咬著牙兩步上前,手掌揮動,“啪啪啪”接連幾巴掌下去,像一陣風似的就打過去了,但力道卻不是輕風,比謝大媳婦打得還狠,打完了之後,她那纖白瘦弱如同雞爪的手掌已經變紅了,還在顫抖著,不知道是憤怒還是疼痛,亦或者二者皆有。

“你、你瘋了!”二流子再清醒過來已經變成了一個豬頭,早就青紫一片的臉上更是五彩紛呈起來,兩頰腫脹,說話都吐字不清,“造(趙)青毛(苗)!你敢打我,我、我——”

眾人也驚了,不過看到二流子的慘狀也忍不住暗罵一句活該。而此情此景,就是有些剛剛仍舊還在說著什麼“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空穴不來風”的人,這會兒也都閉緊了嘴巴,只心裡暗罵,都說會咬人的狗不叫,這趙青苗看著瘦瘦弱弱不出聲兒,沒想到動起手來也這麼狠。

屋裡蔣春紅等人追了出來,氣得罵人:“趙青苗,你給我回來!”

“不關事!”還是謝大媳婦開口了,她看看趙青苗,撇撇嘴,招呼眾人,“走走走,都走公社去,這個狗東西,流氓賴皮子一個,還把自己當英雄了,硬是要好生教下他!”

“青苗也一路去,我們行的端站得直,當真以為是女人家就好欺負了?他個二流子隨便編些話就成真的,就要我們好生生清清白白的女人家倒黴,他想得美!他做夢!我不僅要收拾他,這回公社這些不幹正事逃避生產天天偷雞摸狗的二流子些,都得逮出來好生勞改教育一下,一個個的當真日子過好了……”

謝大媳婦一路說著,一路往前走。人群已經自動讓出一條道來,大家就這麼追著她圍著她一路出了謝家院子。

“咋子了?”謝發強還是被人拉著走才恍悟過來。等等,剛剛都發生了些什麼?都怪這幾個老傢伙,拉著他扯東扯西的要好處,搞得他都沒法脫身,這下好了,這事情咋就真要鬧到公社去了呢?

心裡沒來由的一慌。

不過那也還好,就是去公社,說穿了他還是公社書記,不出這地界,就沒啥大事兒。

如此這般反覆安慰著自己,謝發強那顆莫名忐忑的心才被安撫了下去,自己也趕緊上前,對,這事兒牽扯到他身上是不太好處理,交到公社去,那不是還有些幹部嘛,他得趕緊去,那些人肯定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事兒的。

按理說謝發強的打算是真沒錯,所謂山路十八彎天高皇帝遠,他們這些公社幹部一年到頭進縣城公幹的次數都少,基本一個巴掌就能數的過來,對山裡人來說縣裡就更是遙遠。

哪怕真有什麼事兒,他作為公社一把手,本地地頭蛇,這麼些年也算是已經盤根錯節在這裡紮下根來了,只要是自己公社的事情,就沒有他摁不下來的。別說公社泥腿子們窮的根本進不了城,就是進了縣城,知道該去哪兒告嗎?再說他們聽到訊息還不能攔人啊?

可謝發強是萬萬想不到,這世界上啊,有些時候就是這麼巧,一群人到公社撕了半晌,眼瞅著按住了這個二流子,還把更多的同夥都招了出來,事情眼瞅著就要過去了,吵吵嚷嚷的公社大院裡,彭愛黨就領著一群人進來了。

來人是誰,那是縣裡下來考察河口公社的灰包蛋合作社以及修路進展的,好幾個人,真要說官職啥的,謝發強自己個兒都搞不明白——這很正常,他嘛,雖然認識幾個字,但說穿了也就是紅旗公社這一畝三分地上的土皇帝,也沒想過要學習進修更進一步往縣城發展啥的,沒那路子也沒那想法,只想著把這地兒霸住了就行,所以對上頭那一套也沒咋研究過,但是再搞不明白,G委會的名頭還是知道的,這裡面最大的一個官兒,就是縣G委會的。

完了。

謝發強打聽到這點後,就一個念頭,這把要遭。

事實他的直覺很準確,他真的遭了。但誰都沒想到,跳出來錘死他的,竟然會是趙青苗。

趙青苗直接就跪在了彭愛黨面前:“彭三姑,你救我,你救救我,我不想再在謝家了,謝老二要打死我,謝秉軍要打死我!他真的要打死我!”

她像是瘋了一般,又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甚至不顧眾人視線,眾目睽睽之下就把自己的衣領往下拉,露出青紫一片的脖頸,眾人先還覺得傷風敗俗,但細看才發現那青紫並不是他們想的那樣,上面分明就是指痕,那是被掐的。

“還有這裡、這裡,這裡,好疼,我好疼,彭三姑,我覺得我要死了,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疼!”

她挽起衣袖,露出青紫斑駁的臂膀,又撩起衣襬,露出肚子,然後是小腿大腿……

先開始眾人是不敢看年輕女人的身體,到後來眾人卻是不敢看那傷痕。

嚇人,太嚇人了。

尤其大腿上那一片,那是一塊小孩兒拳頭大的傷口,紅的紫的結了痂還在流膿黃的白的一片,怪不得她走路一瘸一拐,這麼大個傷口,她能不疼嗎?

“謝秉軍就是個瘋子,他就是個瘋子!一開始就是生氣了才會打人,後頭無緣無故就打,話說不了兩句突然就打,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三姑,你救我,你幫幫我,救救我……”

趙青苗神情激動,語無倫次,說著說著又哐哐磕頭,唬了彭愛黨好大一跳,她方才也是太過震驚和心痛,回過神來趕緊把人扶住,拉不上來就只好往自己懷裡拉:“好好好,別哭了,別磕頭了,好孩子,你起來,起來我們好生說。”

因為剛剛接收到的資訊太過猛烈,像彭愛黨作為公社婦女主任,也見過不少類似的情況。可還是被眼前這一幕震驚到了。

婦女主任嘛,就是要幫婦女兒童解決問題的,說穿了就是解決所謂的家務事。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公社也不把婦女主任當個正經官的,那不就是一混婦女堆中的嘛?婦女又沒權利又不管家,安撫她們不鬧事兒就得了。很多婦女主任也確實是,遇到事情就是和稀泥,反正表面一團和氣看著沒啥大事兒就好了。彭愛黨不一樣,她遇到這種事兒就得問清楚問明白,真遇到祭敖包男,也不勸女的忍讓啥的,勸分不成,也總得要找到男的當面鑼對面鼓的教育甚至是“恐嚇”,這也是她在公社不被待見的原因——男人們都覺得她是在挑唆鼓動自家老婆,讓女人們不聽話,那肯定就不是啥好人了。

說真的,要不是彭愛黨她男人是民兵隊長,算是握著槍桿子的,謝發強等人又還沒把他弄倒,就彭愛黨這幫婦女出頭的“惹事”速度,早被人套麻袋打不知道多少回了。

總而言之,彭愛黨在這方面見過的其實也算多的,可能對個別人來說存在倖存者偏差,好像那種家暴往死裡打的自己沒遇到,就幾乎不存在似的。可彭愛黨畢竟工作性質在這裡,整個公社好幾個大隊上千戶人家,總有些愛喝馬尿的愛打老婆的,往死裡打的也不是沒見過,彭愛黨勸過罵過還總是勸分口頭都把離婚說習慣了,還帶著男人組織人去收拾過那種全家上下欺負小媳婦的人家,可哪怕見過了很多次,再遇到這種情況還是會出離憤怒。

“你好生說,先嫑這樣,起來先說清楚,有啥子委屈,我們肯定要幫你的。”對著眼前的女孩子她是心疼,可轉頭看向謝發強就是憤怒了,“謝發強,你們屋到底是咋回事?你還是書記,你讀過書上過黨課的,你就隨便你娃兒這麼打人?你不曉得這是壓迫婦女嗎?不說這些,你一個大男人硬是忍心啊?這麼好個姑娘你們都打的下去,是啥子鐵石心腸?!!”

要是見到了這樣的彭愛黨,楊妙華就不會好奇上輩子為啥她沒在公社反而進城去了。說白了,就是為人太正直了,在公社這攤已經被謝發強等人圈成自己地盤的泥潭裡,是容不下她這樣敢說實話敢辦實事的清白人的。弄不死也能把你排擠走。上輩子的彭愛黨夫婦便是在公社得罪了太多人,都得慶幸後來鬧革命結束了,解放思想改革開放了,不然謝發強的勢力越來越大,他們兩口子都不一定能順利脫身。而且那時間節點還選的很好,但凡晚一點,他們也很難成功脫身。當然,正直勇敢又拼搏進取的人到哪兒都不會太差,換個賽道人家照樣出息,硬是活成了後來映證彭家山祖墳不旺子孫只旺外嫁女的標杆人物。

這些都是上輩子後頭的事了,只說現在,彭愛黨這一番話倒也不只是表達憤怒,其實也是一種安撫眼前女孩的方式:她被打成這樣都不敢說,現在一副嚇瘋了的模樣,顯然是畏懼謝家的,她就必須在這時候弄出氣勢來,讓趙青苗意識到他們是能保護住她的,她才會鎮靜下來。不然彭愛黨真擔心她那傷口,那麼大一塊,也沒上藥包紮啥的,這要弄嚴重了是要命的。哪能還這麼瘋了似的哐哐磕頭呢?

“你看,這是縣裡來的領導,你不用怕,還有領導在這裡,這事兒肯定要給你做主的。”彭愛黨也顧不得這麼說話是不是替領導拿主意會引起領導不快了,她現在只想安撫她,讓這可憐的女孩儘快恢復理智別再這般自我折磨。

然而這話,確實讓謝發強一激靈總算找到了開口的機會,他也聰明,反應快,就是不要臉,一拍大腿就演上了:“哎喲喲,你們這都是搞的啥子?彭三妹兒啊,我曉得你平時就不安逸我,覺得我不該當這個公社書記,但你也不能這麼亂說撒,這事情你都不清楚就這麼說,我冤不冤啊!”

彭愛黨確實跟謝發強向來不合,如果說公社這個集團內部也分派系的話,那很明顯就是以謝發強為主的一派和彭愛黨兩口子一派。不過她也確實沒想到謝發強會這麼豁出去,愣了片刻被他那表演都有點騙住了:“這還有啥子內情?再說清不清楚這打人總是真的,青苗都這樣了,你們——”

“你先聽我說完嘛,唉,算了,你也不懂,我跟她說。”謝發強心裡恨死彭愛黨了,甚至懷疑這一切都是彭愛黨故意安排的,就是想把他搞下臺。自己腦補著腦補著,還真把這當成事實了,面上卻一副哭喪相,活脫脫一個被人設計冤枉的無辜老實人模樣,他走到趙青苗面前,那樣子幾乎都快跪下了,一臉的乞求,“青苗同志,我曉得,你肯定是因為老二是瘸子你不安逸嫁給他,那你應該早點說啊。當時我們也不知道,以為你們屋收了一百塊的彩禮就是同意了,一開始結婚那不也好好的嘛,咋就搞成這個樣子?你看,現在老二也曉得你跟外頭那……唉算了算了不說那些,我承認,他一時氣憤,以為自己當了尖腦殼,衝動上手打你是他不對,我們當媽老漢兒也確實有錯,但我們也管不到娃兒的房裡事啊!沒想到他會這麼狠,他一個瘸子,真的是你說他咋個就能把你打成這樣……唉真的是,都這時候了,說這些都沒意思。既然你們都鬧成這樣了,勉強過下去也不好,我是公社書記更應該以身作則,這樣,既然你要離婚,那就離婚嘛(託彭愛黨這個‘攪屎棍’的福,現在公社對離婚這個詞是比較熟悉的)。你身上的傷,醫藥費我們出,再給你賠償,你看五十夠不夠?至於彩禮那些也算了,就算你們結婚不到一年,但是畢竟是夫妻一場,我們也不追回了,你們……”

他越說越順,畢竟是當官的人,話術一套又一套,真要解決問題還能很能擺出個樣子來的。而且他的辦法其實也對,縣裡領導到來,之前那些社員們已經退了出去,大家多多少少對城裡當官的還是比較畏懼的,現在還留在這裡的人有起碼一半都是自己這邊的,要糊弄這縣裡的領導還是很容易的。所以他也是瞎話張口就來——關鍵他說的都是真話,至於暗示的意思,別人會怎麼想,那不能算他說謊吧?

而且,他沒忘記剛彭愛党進來就說了,這幾位領導就是捎帶著過來一下,看看底下公社的情況而已。如此必然不會停留太久,只要他快速提出解決辦法,做出一副謙遜有理的模樣,把事情迅速解決了,領導又怎麼會揪著別人的這點家務事不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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