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烈烈,青雁晴藍色的眼瞳幾近渙散。

它張口想答不願意,喉間桎梏忽地收束,一瞬它仿若見到了閻王。

待群玉手稍松,它又立刻喘上氣。

不必言語威脅便了解,倘若它敢說不,下一刻便是它的死期。

少女美豔的容顏倒映在鳥兒晴藍色眼瞳中,眉梢如柳,雙眸如墨,顧盼間,流露的卻是青雁從未見識過的殘忍乖戾。

僅是被她看著,青雁便覺得有萬鈞之力山壓而下,輕而易舉就能碾碎它。

它本以為自己能做到以死殉道,誰知在此般壓迫之下,它竟連反抗的心思都萌生不出。

“吾……咳咳,我願意.”

求生欲佔據了一切,青雁艱難吐出幾字,喉間桎梏稍松一分,令它能更為流暢地說,

“我願意成為你的靈獸.”

很好。

群玉彎了彎眼,明明是微笑表情,卻令青雁再度肝膽一顫。

不會的,她不會成功。

妖怪的血液雖蘊含靈力,但靈獸盟約乃是仙法,沒有足夠的仙靈支撐,失敗是板上釘釘的事。

它如此勸慰自己,餘光瞥向符紙,卻見群玉手若游龍,秘錄上覆雜玄妙的圖案,她洋洋灑灑一筆畫就。

血色濃豔刺目,最後一筆落成,她未及縮手,整張符紙便自行飄向空中,四周狂風驟起,翛翛搖搖,而那符紙懸於半空,紋絲未動。

群玉微仰著頭,口中念訣,半空中的符紙同時無火自燃,紙上鮮紅血色倏忽轉為純黑。

她心跳不由自主加快,就見眼前又是黑霧蔓延,帶著席捲一切的壓迫彌散漫天。

群玉這回沒那麼怕了。

她屏息凝神,從那片磅礴的霧靄中,再次望見一朵傾天蓋地的萬瓣黑蓮。

我果真是黑蓮花妖啊,好大一朵。

她兀自嘆了聲,就見那浩浩蕩蕩的黑霧湧動著灼燙至極的熱意,倏然間疾速攣縮,直衝她手中的青雁席捲而去。

生怕燙到手,群玉慌忙丟開青雁。

脖頸的禁錮甫一消失,青雁立時張開雙翼,遽然向上飛逃去。

它通體焦黑的羽毛瞬間恢復亮澤鮮明的泉青色,雙翼展開竟比鷹還寬,揮動間華光璀璨,宛若琉璃寶扇,看得群玉一臉呆滯,失神驚歎了聲,然後驀地反應過來——

原想著失敗就失敗了,不會傷及自身,卻沒顧及草率施法的另一種後果。

那就是,被她想收服但沒成功的靈獸弄死。

這可是來自神界的靈鳥。

在它有所防備的情況下,群玉不可能製得住它。

思及此,群玉腳跟一轉,就要掉頭逃遁。

卻見晴空中,青雁扇動羽翼的速度漸漸減慢,彷彿被無形的鎖鏈糾纏住。

下一瞬,天空金光迸濺,青雁竟被逼得現出了仙靈,雙翼倏忽盪開數丈,宛若潮生雲端,尾翼如清瀑散下,周身仙氣浩蕩,以沖天之勢升空飛去,眼看就要鑽入雲端,卻在眨眼間被一團漆黑縹緲的霧氣鎖住頸、翼與尾,任它竭力掙扎,掙得仙羽亂散、仙靈扭曲也無從擺脫,硬生生被拖拽下了晴空。

須臾,它終於精疲力盡,如隕星般墜落下來。

落至離地數丈處,青雁忽然再次展翅,剎住落勢,於群玉頭頂低空盤旋一週,而後緩緩降落在群玉跟前的岩石上。

它周身青羽依舊華美亮澤,羽翼末端卻仿若浸人墨汁,染上了一層深暗淡薄的黑。

群玉前番幾度想跑,此時卻心領神會,立在原地不動。

見那矜傲至極的靈鳥緩緩伏下頸首,群玉差點沒忍住笑出聲。

所以說嘛,不試試怎知不行?

這不就能行……了嗎……

高興不足片刻,群玉的視線忽然模糊,意識碎散,整個人無力地暈了過去。

-

不知過了多久,群玉唇角嚐到一絲冰涼,舌尖吮進幾滴泉水,茫然轉醒。

剛睜眼便對上一雙晴藍色鳥眸,她心絃一緊,倏地支起身子。

青雁嘴裡銜著片舀水的綠葉,安靜侍立在旁。

見此情狀,群玉手勁兒一撒,又癱回地面。

差點忘了,它已是本姑娘的靈獸了!

靈獸盟約立下的一刻,青雁便認識到了這個法術厲害。

守護主人成了它的天性,印刻在靈魂深處,不可忤逆,不可逃避,必須對主人言聽計從,勤勤懇懇,否則將會受到極為可怕的懲罰,甚至身死魂滅。

正常的靈獸盟約怎會如此嚴苛!曾與青雁一同養在風神宮的夔牛就是某位神官的專屬靈獸,而它日日好吃懶做,應付工作,有次偷偷下凡撞崩了一座山,也只捱了神官不痛不癢的幾鞭子,活得別提多自在……

事已至此,多思無益。

青雁認命地嘆了口氣,揮揮翅膀,動用風系法力,將群玉從地上“扶”起,坐至石頭上。

眼見自己憑空而起,又輕飄飄坐下,群玉雙眸圓睜,一臉難以置信。

嗤,沒見過世面。

青雁慶幸那靈獸盟約並未完全奴化它的心智,至少還允許它在心底淺淺吐槽主人。

群玉人雖醒了,身子仍有些無力,所幸出發前隨身帶了乾糧,此時正好派上用場。

她邊吃邊想,為何兩次畫符施法之後都會暈死過去?說明這兩個法術所需的靈力大於她現如今擁有的靈力,令她不能承受。

可她既然靈力不足,為何又能施展?

視線不由得落向指尖,細微的破口已然癒合,了無痕跡。

她的血液,似乎比想象中還要有用。

血脈是爹孃給的。

有生以來,群玉第一次好奇親生爹孃究竟是何方大妖怪。

銜著葉片飛去給群玉舀水的青雁,此時也思索著同一問題。

群玉究竟是何來歷?她的力量強大邪異,靈海卻很貧瘠。

更為重要的是,靈獸盟約本質上是仙法,群玉的血液既能施法成功,多少說明她仙緣深厚……難道她是墮仙和妖魔繁衍的後代?

青雁認為八九不離十。

難怪她身上全無妖氣。

有仙族血脈的妖魔,能輕易掩藏自身的妖魔氣息。

回到岩石旁。

群玉捧著葉子喝乾水,忽然喊它:“喂,青雁.”

青雁恭順道:“主人有何吩咐?”

群玉不言,伸手摸向青雁亮麗的羽翼。

只見那驕矜鳥兒渾身一顫,明明不爽得要死卻極力忍受著群玉對它上下其手,群玉滿意地勾唇,直到擼得青雁全身炸毛才勉強收手,心說果然是神仙養的靈鳥,這身羽毛摸起來可太舒服了,不知道吃起來怎麼樣……

及時止住思緒,她換了副正經表情,鄭重地在青雁背上拍了兩下:

“今日起,你我便是並肩作戰的盟友了。

我命你即刻啟程前往璧山派偷……旁觀他們門內妖怪如何修行仙道。

你若收集到有用情報,我必不會虧待你……”

話至此處,她方才想起自己窮得叮噹響,根本拿不出足以回報一隻法力高強靈鳥的東西,只好尬笑一下,另闢蹊徑,

“你既是鳥,應當愛吃蟲吧?”

青雁矜持道:“尚可.”

“以後我幫你抓蟲吃!還可以幫你把愛吃的蟲子養得白白胖胖,然後油炸一下,再滾點鹽,嘖……”

群玉話音一頓,說完眼前的小恩惠,又描繪起了遠大的前程,

“我知你不願屈於我這麼個妖怪手下,但你若助我修行,待我有朝一日得道成仙,你不就變成神仙的靈獸了嗎?簡直賺大發了!”

青雁聽得眼皮一抽。

她竟然真想修仙?哪來的自信?

人類修仙已是難如登天,妖邪修仙更是逆天之舉。

仙史十萬年,以妖魔之身得道成仙者屈指可數,就憑她那啖血食肉兇狠殘暴濫殺無忌的性子……青雁忽地一激靈,思緒頓止,不敢再冒犯下去。

總之,這筆投資的回報太過虛無,它只當遵從主人命令無償打工,重返仙界什麼的,肖想再多也是白搭。

即便最嚴苛的盟約,也奈何不了靈獸適當犯懶。

去璧山派偷窺這活兒,青雁不太想幹,遂裝出臣服模樣,與主人討價還價:

“主人,私以為您妖力出眾,適當修煉便可睥睨妖界,何須費心去學那仙法……”

“我才沒有!”

群玉像被戳中肺管,激動反駁,“我不會妖術,也不想學.”

默了默,她語氣低迷下來:“我的家人不喜歡妖怪。

我也不喜歡.”

青雁一愣,未料到會聽到此般心聲。

家人。

青雁久居豐安山,雖刻意避開許家,卻也從其他山民那兒聽說過這一家子。

自家都窮得揭不開鍋了,還將撿來的孩子視如己出,也時常接濟附近老人,無償贈予草藥,是山裡山外出了名的一家老好人。

這般人家養大的孩子,難怪不想當妖怪。

真是萬幸。

青雁心道,它的主人是個有人性的妖怪。

可惜,即便她再有人性,成仙依舊是白日夢一場。

仰見碧宇如練,旭日浮空,杳不見仙人所居。

青雁嘆了口氣,終於不再推辭,張開清波似的羽翼,回憶了下璧城的方向。

在群玉的加油鼓勁聲中,它這便啟程了。

-

之後幾日,群玉雖悶在家,過得卻還算充實。

谷瑞年康復得極快,芝兒婚期未延,一家人忙著籌備送親事宜。

轉眼,青雁出發已經五日,芝兒也只剩一日便要出嫁了。

群玉捨不得芝兒,每日至少問三回——芝兒嫁人後,她能不能經常下山去看她?

其他倒也沒說什麼,但人瞧著比從前萎靡了些。

李慧娘看在眼裡,有些後悔前幾日對她說了重話。

恰好今日計劃下山採買物品,李慧娘心一軟,主動叫群玉同去,免得她在家裡悶出病來。

一聽可以去鎮上,群玉立時精神抖擻,飛也似的換好外出衣裳,黏在李慧娘身邊捶肩提籃,殷勤得不行。

來到豐安鎮,主路上房屋林立,店鋪琳琅,販夫走卒穿行不休,雖稱不上繁華,卻比僻靜的山野熱鬧了不知多少倍。

一路上,群玉乖巧跟在母親身側,即便路過從前最愛的煎餅攤子,腳步也沒頓一下。

自從見識了陸恆的手藝,這些東西哪還入的了她的眼。

不知陸公子現在在哪,是否已經離開豐安鎮了?

群玉抱著幾分希冀,餘光在行人間穿梭。

今日恰好有集市,四處人影浮動,熱鬧喧闐。

群玉眼睛逛來逛去,忽然脊背一凜,感覺身後有目光追隨,令人毛骨悚然。

她腳步一頓,飛速向後望去。

只見街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確有幾道陌生視線在打量她,多是男子,也有農婦,見她回頭立刻移開目光,神情侷促。

群玉以為他們因她生得漂亮才目光流連,這種事情以前也常發生,她便沒放在心上。

李慧娘領著她走進一家乾果鋪,買了棗圈、蓮子和桂圓,之後又到裁縫鋪,去取前些日子給孩子們訂的新衣新鞋。

裁縫鋪里人多,要排隊,李慧娘把乾果包袱交給群玉,讓她提著在外邊等。

“別亂跑,也不許偷吃.”

叮囑了句,李慧娘轉身擠進鋪中。

不偷吃是不可能的。

少吃一點就是了。

群玉面牆站著,一副做賊模樣,手伸進包袱,摸了兩個棗圈出來,丟進口中。

就在這時,她肩膀忽然被人拍了兩下。

群玉還未回頭,脊背便猛然僵住。

妖氣。

極為濃烈腥臭的妖氣從身後席捲而來,群玉的意識剎那便滯澀了,鼻子和嘴巴像被無形的手捂住,呼吸艱難,聲音也發不出來。

用最後一絲力氣轉過身,她看到一張眉梢飛揚、細眼尖鼻、唇角勾著抹陰森笑容的年輕女子面孔。

她身著最普通的農婦裝扮,動作神態卻透著股妖異的扭捏。

群玉記得,街上一直打量自己的人中就有她,難怪當時直覺示警,她卻未當回事。

思緒愈發枯滯,群玉艱難想起,谷家除妖后,陸恆曾意味不明地說——只怕今日之事,並非偶然。

鎮上果然還有……其他妖怪……

此妖能……化作人形……顯然比谷家的草妖厲害……絕不能被她帶走……

我還不想死……

見群玉沒有立時暈倒,還能維持些神志,農婦大為驚訝。

她眯了眯眼,傾力釋放出更多迷煙,眼眸轉為金色,凝視著群玉眼睛,輕聲細語道:

“小姑娘,你長得真美。

這張臉在你身上,美不過幾十年華,不如把它贈予我……”

“上天也知我即將破境,練就奪魂附體術,這便把你送來了……”

“待今夜大事落成……”

只聽咚的一聲,群玉倒在農婦肩上。

濃郁的藥香撲面,農婦鼻子翕動,狐狸似的上下嗅聞。

除了藥香和少女身軀獨有的暖香味兒,她沒聞到任何不尋常的味道。

確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山村少女。

剛才是她多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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