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黃的燭火搖曳,明滅不定,彷彿下一瞬就要凍餒熄滅。

群玉握著桌角,指尖用力到摳出木屑,直到確認陸恆眸光淡然,並無殺意,她才稍放鬆些,唇瓣翕張,慢吞吞吐出兩字:

“你猜?”

陸恆:?

“我猜你猜不到.”

群玉牽了牽唇角,總算想好該怎麼答了,

“因為……我也是猜的.”

你猜我是怎麼猜的?她差點要接著這麼說。

燭火之下,陸恆看她的眼神沒有一絲不耐煩,琉璃似的眼睛,溫沉清澈,群玉沒來由怔了下。

世上怎會有脾氣這般好的人?好的有些不真實。

可她也知道,一旦真的引起他懷疑,此刻所有溫和都將不復存在。

“你猜的很準.”

陸恆問,“可有什麼門道?”

群玉點頭,轉身走回臥房,片刻後抱著一大摞東西出來,呼喇喇堆到桌上:

“我從小就對仙妖鬼怪之事感興趣,閒時總愛看傳奇話本,所以深受淫浸.”

眼前一摞小山似的、紙質很是粗糙的話本,陸恆無意瞥見幾本的標題——《神仙下凡愛上我之情牽三世》、《狂野魔王強寵人間小廚娘》、《重生仙君為白月光狠虐我三萬年》……

陸恆:?

見他視線發僵,群玉莫名臉熱,忙將那摞話本挪到一旁,向他展示了另外一摞東西,是本功法秘籍和一堆奇奇怪怪的紙張:

“我不僅愛看傳奇話本,還喜歡研究功法,甚至想找個門派修行入道。

所以,那天看到瑞年哥無故生病,病態非常古怪,彷彿精氣乾涸,我立刻就聯想到了妖邪害人.”

她搬出一堆佐證,極力鋪墊自己有本事“猜”出谷瑞年是被妖怪所害。

陸恆目光落向那疊奇怪的紙張,竟是各大門派的招生帖,能收集這麼多實屬不易。

掃看一遍,他發現所有招生帖都是空的,只有一張寫上了她的名字。

璧山派。

陸恆眸光沉凝,忽然問:

“為何獨獨填了璧山派的招生帖?”

群玉一怔,未料到又給自己挖了個大坑。

自從爹孃知道她是妖怪後,常私下尋訪是否有把妖怪變成人的法子,尋訪不得沉鬱了一陣,又聽說妖怪若是如人間修士一般修習正道,便可匡束心智,壓制嗜血噬殺的本性,若有朝一日得道成仙,更能徹底擺脫人人喊打的“邪物”身份,從此光明正大地生活。

然而妖怪修行並非易事,各大門派皆視妖如敵,又怎會收妖怪作學生?

所有正道大派中,只有一個門派是例外,那就是璧山派。

據說璧山派奉行“眾生平等,包容萬物”之道義,招收門人不僅不問出身,甚至不管你是不是人,只要一心向道便可入門中修行,百年來已收了好幾批妖怪入門,引導他們修身養性,以正道入仙途。

當年群玉聽說此事後,摩拳擦掌了一陣,最後卻也沒下文了

她雖不想當妖怪,也覺得學點仙法很好玩,可修行成仙絕非易事,要吃百年甚至千年的苦頭都不一定達成,她決心顯然不足,爹孃也擔心她去璧山派之後被其他妖怪欺負,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璧山派收妖怪當學生的訊息,能傳到許家人耳裡,陸恆定然也知曉。

“我只填了璧山派的招生帖是因為……璧山派離豐安山比較近,我還有個遠房姑母住在璧城,我若去璧山派修行,她就能照應我一二.”

群玉一番無中生姑,總算把這個問題應付過去。

陸恆點了點頭,目光仍落在璧山派的招生帖上,許久才移開。

他想問群玉為何放棄修行,又覺得這是人傢俬事,也許不便告知旁人。

而她抱出來摞在桌上的東西,著實一件比一件奇怪。

那本功法秘籍,陸恆本意是想幫她鑑定一下會否誤人子弟,誰知只看了眼封面,他表情便變得古怪。

暗淡古舊的皮革,四邊探出銀絲藤蔓,點綴幽紅鬼火,纏繞勾描出“荼羅秘錄”四字,透著難以描述的詭異。

翻開封皮,隨意掃看幾頁,陸恆不由得倒吸一口氣。

說它誤人子弟都是抬舉,這是要把人往死里弄啊。

“姑娘從何處得來此書?”

陸恆問。

“從一位……摔死在豐安山下的老道士身上摸出來的.”

陸恆聞言,反問:“確定是摔死的?”

群玉:……

她心裡大喊救命。

原本把這本書拿出來,便是存了讓陸恆幫忙看看其中術法有何問題的心思。

殊不知又給自己挖了個大坑,不對,是巨坑,天坑。

他為何懷疑老道不是摔死?怎麼看出她在撒謊?難不成他能觸物溯史,於是便知曉……

群玉瑟縮了下,小聲搪塞:“撿到這本書時我還小,記不太清了.”

陸恆嚴肅道:

“這本秘錄裡記錄的術法非常邪異,詭譎雜糅了仙妖鬼魔乃至六界的氣息,非常危險。

施法者稍有不慎就會遭到反噬,甚至走火入魔,危及生命.”

頓了頓,又問,“你沒有亂學這裡面的法術吧?”

原來是這樣,他以為老道更可能是被這本書害死了。

群玉鬆了口氣,眨巴眼睛:“我自然不敢.”

昨天差點被那“大吉大利驅邪除祟術”嚇死,以後再不敢了!

可她還挺想學仙法的,手中也只有這一本秘籍,她仍希望陸恆能幫忙從書中挑幾條比較安全的法術,讓她閒時練練手。

陸恆無奈,只得垂眸細細翻看。

倏忽間,他視線定格某頁,那兒有一幅複雜玄妙的靈符圖案,陸恆依稀辨認出此圖案一部分來自神界司命神宮,一部分來自仙界九曜星宮,前者含有命運祝禱之效用,後者主殺伐,含有淨化驅邪的力量,兩者糅合得極為高妙,形成了眼前這個符術——

大吉大利驅邪除祟。

有一瞬,陸恆莫名想起昨日的谷瑞年。

他體內妖毒淨化得非常徹底,而且身體迅速好轉,瞧著不日便能痊癒,就如同受到了命運的眷顧一般。

暗淡燭火中,陸恆餘光如風,無言掃了眼身旁少女。

應是他想多了。

此法需要極高的靈力支撐,對施法者畫符的功力要求也很高,宗門內修煉百年的修行者都不一定能達到要求。

其次,即便施展成功,祛盡了患者體內的邪祟,對妖邪本體頂多造成重創,不至於令其斃命,更別提如谷家那隻草妖一般灰飛煙滅。

此法雖是他翻看至今見到的最正派的法術,可惜對施法者要求太高,並不適合推薦給群玉練手。

窗外風雨漸稀,拂曉微光透進紙窗。

群玉屏息觀察著陸恆的反應,見他微微皺眉,而後翻過這一頁,她不禁心生惱怒:

邪門玩意兒,果然不是好東西!“大吉大利”這種名字也敢起?差點被你誆死了姐夫!

所幸這本秘錄還有點人性,好歹被陸恆挑出三條肖似正統仙法、可以嘗試練習的法術。

一是千里傳音符,比普通傳音符效果強勁,音質倍棒。

二是疾風護甲,能召喚周遭氣流形成護盾,下雨天可以當傘用。

三是靈獸盟約,生效後對靈獸的束縛力極強,類似民間的霸王合同。

群玉默默記下,視線跟著陸恆翻書,只見那骨節分明的冷白長指來到最後幾頁,倏忽一停。

群玉的心也跟著驟停了一瞬。

天罡開眼術。

……需將被窺探之物的一滴鮮血抹於額間,在血液靈氣散盡之前默唸口訣……

“一個開天眼的法術……”群玉小心翼翼道,“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吧?”

陸恆沉默片刻,神色微凜:“你要記住,所有和血液有關的法術都要小心。

正統仙法極少運用鮮血,即便只有一滴,也蘊含著一個人全部生命力與法力的縮影,與本人聯絡極為緊密,作為流血者可能因此被詛咒,獻祭,作為施法者稍有不慎便會被未知力量侵蝕,導致精神失常、崩潰墮落,甚至殞命.”

群玉點點頭,慘淡一笑:“我知道了.”

陸恆仍在默讀“天罡開眼術”的施法口訣,雖不能完全看懂,但大概猜到它或可將人的靈感強行開到“天瞳”境界,毫無阻隔地凝視額間那滴鮮血所鋪展開的畫面……

群玉不知他在想些什麼,為何仍停留在這一頁,還不翻走。

她有點慌,即便知道不可能看出什麼,四年過去早已了無痕跡,她仍止不住心生戰慄。

那老道,的確不是摔死的。

四年前,親眼目睹群玉吃了人的爹孃仍抱有幻想,認為她也許只是中了邪,遂請了個老道士上山給群玉驅邪。

老道自詡得道,來了什麼也不問,只讓群玉取一滴鮮血給他。

拿到群玉的血,老道將其抹於額前,默唸口訣。

僅看了那滴血一眼,他突然全身抽搐,雙眸翻黑,身體從頭頂開始寸寸潰爛瓦解,一息之間,灰飛煙滅。

……

“群玉姑娘.”

“群玉姑娘?”

“呃……啊?”

群玉回過神,黑眸略顯渙散,“公子有事?”

話音落下,她才發現自己走神期間,陸恆已將桌上亂糟糟的和紙頁歸置整齊。

紙窗透進更多晨曦,照亮他俊挺的眉目,清逸出塵,落在她臉上的目光像初春月色。

“此秘錄中的術法並不基礎,若姑娘非要練習,還需先學會吐納運氣,體內靈氣愈充沛,施展仙法的成功率愈高.”

說罷,他又讓群玉拿來紙筆,他要當場為她默寫曾讀過的煉氣入門經典,讓她照著修習。

群玉忙不迭清出一方桌面,奉上紙筆,後又拖著凳子坐在他側旁,捧臉看他寫字。

適才的警惕漸漸消弭,群玉雙頰紅潤,心底冒出些奇思妙想——

他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即便他生來便是個絕世大好人,莫名其妙對一個剛認識不久的姑娘獻殷勤,也一定別有所圖吧?

不對,不該這麼揣測人家,也許人家單純只是因為我長得漂亮呢?

陸恆寫字很快,筆鋒峭峻疏朗,須臾便寫滿了幾張紙。

群玉胡思亂想間,他已擱了筆。

斂眸通讀一遍,眼睫落下片陰影,像一汪月牙似的潭,群玉目光墜在裡面,一心想著今日交到了神仙似的朋友,對她這般好卻不求回報……

“群玉姑娘,你看看.”

陸恆將寫好的紙頁交給她,話鋒忽而一轉,

“我可否拿這些煉氣法訣,與你交換一些東西?”

……

群玉的笑容驀地凝固。

也是,殺完妖怪第一時間就問苦主要錢的人,哪有什麼不求回報,一切都是別有所圖。

“公子想要什麼?”

群玉記得他想買的草藥爹孃已免費贈他了。

陸恆少有地露出一絲窘然:

“能否換些米麵,再借你家廚房一用?”

群玉聽罷,愣了愣。

米麵倒好說,家裡雖窮,麵缸好歹充足,送他一些也無妨。

至於借廚房……

群玉:“公子若缺乾糧,可以等我娘醒來,讓她幫你烙些饢餅.”

陸恆搖頭:“不必勞煩令堂,我自己來.”

群玉:“不勞煩,橫豎我娘晨起也要給我們做飯,多烙幾張餅的事.”

陸恆:“若借廚房予我用,我也可以把你們的飯做了.”

群玉:?

等一下……

“公子為何非借我家廚房不可?”

群玉品出一絲不對勁。

“姑娘為何執意不肯借廚房我用?”

陸恆也品出一絲不對勁。

群玉聳聳肩,領著陸恆來到廚房門口,抬手掀開掩在門前的布簾,讓陸恆往門稜上看。

只見雜木質地的粗糙表面上,深深劈刻著八個大字,字跡之潦草剛硬,宛若龍蛇亂舞、鬼斧神工,回鋒折轉間縈繞著肉眼可見的血雨腥風,顯示出刻字之人勃然的憤怒——

男子與驢不得入內。

陸恆:???

“男人只會炸了廚房.”

群玉複述其母原話。

“你也這般想?”

陸恆猜到這不是二八年華少女會發出的怨懟,“這是偏見.”

“我不知道.”

群玉仰頭望天,目光呆滯,不期望見她娘在牆面闢出的龕臺,供奉的是她昨日錯認的鎮星仙君,

“但是看在你送我糖糕吃的份上,我願意給你一次機會.”

……

“別害我被砍,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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