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前一刻還晴空萬里,下一刻便電閃雷鳴,狂風呼號,暴雨驟至,群玉等人無暇他顧,只能拼命往半山腰的家中趕。

劍群玉早已還給陸恆。

她莫名覺得,氣象變幻的時刻正是她握住劍的一瞬。

轉念又覺得是自己傳奇話本看太多了,呼風喚雨是天上那群神仙的本事,與她一個下界小妖又有何干。

終於趕回家中,三人皆淋得溼透,群玉回臥房換衣服,冰涼的布裙剝離身體,她禁不住又想起那朵憑空出現在腦海的萬瓣黑蓮。

是她的真身嗎?一隻黑蓮花妖?

妖怪都有真身,而群玉在今天之前,對自己的真身從未有任何感知。

她曾為此感到慶幸,猜測自己或許不是植物或動物所化,而是六界聞所未聞的某種……人妖。

直到剛才,藉由那把劍,她好似破開某些禁制,感應到了體內深藏的氣息。

群玉尋思,今夜得找個機會,再觸碰一次那把劍,驗證一下心中所想。

換好衣服,群玉回到堂前,卻尋不見陸恆身影。

“陸公子走了嗎?”

她大感失望,“外面風吹雨打的,你們怎麼也不留一下?”

“先別急著捨不得,人家沒走,說是出去看看這天象怎麼回事,很快便回.”

茂兒一臉揶揄,“喏,還有你的寶貝鹹魚幹,陸公子讓我還給你.”

群玉接過,忽然想起他們躲雨時何其倉皇,陸恆的衣裳自然也溼透了,而她手中的“寶貝”卻很乾燥,包魚的油紙不知用何種手法,一層一層裹得極工整漂亮,沒沾到一滴雨。

群玉垂眼看了會兒,復將寶貝收入懷中。

一家人圍坐桌邊,群玉轉告了谷瑞年病情好轉的訊息,和茂兒默契地隱瞞了妖怪的存在和陸恆的真實身份。

窗外狂風暴雨吹打不休,父親許福來外出採藥未歸,家中氣氛漸漸焦灼。

為了放鬆心情,茂兒打趣似的提起兒時經歷:

“今日這天氣不算什麼,想當年,我和芝兒在槐樹坡初次遇到群玉,那天的天氣才叫厲害,雨下得像天漏了個口子,雷打得整座山都在震,落石滾滾地動山搖,我倆都以為山要炸了.”

“然後就碰見了我.”

這個故事群玉聽了不下百次,“我陰森森地從樹林裡爬出來,對你倆做的第一個動作就是伸出手,讓你倆把抱在懷裡的餅給我吃.”

“哈哈哈……”

李慧娘、芝兒和茂兒齊齊笑了起來。

芝兒那時才六歲,不太記事,九歲的茂兒卻記得分明。

群玉則完全想不起來這段記憶,她只記得自己一睜眼就待在許家屋子裡,爹、娘、茂兒和芝兒圍在她身邊,管她叫“群玉”。

至於六歲之前的事情,更沒有一點印象,彷彿那幾年的歲月,並不存在於她的生命裡。

群玉素來心大,以前從未在意此事。

今日卻忽有所想,也許六歲那年發生了一些很重要的事,令她失去記憶,忘記真身,從此像人類一般長大。

她喜歡當人,喜歡吃人類的食物,不喜歡當妖怪,不喜歡被人避之如蛇蠍。

可是妖怪就是妖怪,即使失去記憶和法力,總有一天會暴露。

那一天在四年前降臨。

十二歲的她獨自去鎮上游玩,回家時被一登徒子尾隨上了山。

那人慾在山野間對她行不軌之事,群玉奮力反抗,驚懼之下狠狠咬了他一口。

這一口她雖使盡全力,卻未料到激起靈力爆發,在一瞬之間,竟生生吞吃掉了那登徒子的半副軀殼。

熱血如驟雨噴濺到群玉臉上,人體巨大的斷口繚著詭異的黑煙,血肉模糊,白骨碎裂,肝腸迤邐,未被吞吃的頭顱張嘴慘叫卻無法發聲,群玉嚇得失魂摔倒,邊哭邊手腳並用地逃跑,沒跑多遠便撞見了前來尋她的家人。

他們僵站在原地,望著滿臉鮮血宛若野鬼的她,眼中盡是恐懼,顫抖著不敢靠近。

群玉最終沒被遺棄,可她自由自在的“人”生,從這一刻起,徹底改變了。

-

豐安山西面。

陸恆穿過一片密密層層的槐樹林,循著狂風灌出的方位,來到一片陡山崖上。

峭壁之下是無盡幽黑,滾落山崖的石塊眨眼便消失在黑暗中,聽不到落地聲響,彷彿墜入了無底深淵,又或者,直接消解在了空氣中。

陸恆手中長劍已然出鞘,劍尖斜指地面,劍氣掃過的地方浮現一道銀線,冷白的寒霜向兩側漫開,很快便凍結了周圍一大片草地。

這是劍氣外溢的現象。

陸恆作為劍的主人,本可以壓制它的所有法力,此時卻感到力不從心。

他隱隱察覺,這座山底下,有什麼東西正不斷刺激著他的劍,且其擁有的力量遠遠超過他,才讓他和此劍之間堅固的劍魂誓約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壓制。

這一切的起因,便是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踏足此山,並拔出了劍?

陸恆忽然想起那個生有一雙幽黑眼眸的美貌少女。

天象異變時,劍恰好握在她手上。

是巧合罷。

那個姑娘,行事雖有些荒唐,但無論怎麼看,都只是個天真浪漫的山野少女。

愈近山崖,狂風嘶吼愈戾,雷雨霹靂愈駭。

氣象雖詭怪,所幸陸恆並未察覺到一星半點的妖魔邪祟之氣。

他緊繃的神經因此放鬆了些,執劍的手微微垂下,試探性向那無底深淵祭出一道明澈劍光。

冷白刺目的劍光向下飛去,照亮了一片覆著青苔的頁岩山壁,不過數十丈後,明亮劍光突然湮沒殆盡,消作無盡深黑。

下一瞬,崖下刮來的風陡然劇烈。

陸恆立在風中,忍不住後蹌一步,劍尖支地,衣襬被狂風吹得獵獵作響。

正當此時,陸恆忽有所感,心臟重跳一下,猛然抬頭望向無邊蒼穹。

暗淡無垠的虛空之中,不知何時驀然浮現一朵傾天蓋地的黑色蓮花,花瓣向下呈倒扣狀,萬瓣蓮翼舒展,如幽幽鬼手,花萼奇長如紗,色冷銀,攀花繚繞浮游,嫋如雲霧,襯得那黑蓮更為幽暗龐大,彷彿下一刻就要連天一同壓下來。

如此威壓之下,陸恆扶劍強撐著沒有低頭,又看見那碩大黑蓮周遭飛來無數道劍光,霎時流星燦爛,清氣縱橫,劍意逐漸交織成網,與蓮翼同勢,浩浩蕩蕩向下方虛空壓去。

其中一道冷亮劍光何其熟悉,正是他手中的……陸恆這時終於有所體悟,眼前這驅山走海般的磅礴畫面,應是不知幾萬年前的一場幻影。

陸恆在北境修煉時,曾有幸於門派藏書閣中閱遍群書,稱得上博學多識。

第一眼看見那朵蓮花,他便想起曾於某本靈植通志中讀到的名字——

銀羽烏蓮。

傳說生於大地盡頭的濯天池,花冠深黑,花萼銀白,數萬年開一朵,花開若無人採拮則永不衰敗,是世間最為神秘罕見的植株之一。

僅此一句記載,皆來自傳說,從未有人親眼見過此花,更沒有人知曉它是何屬性,又有何玄妙力量。

陸恆望著空中行將消逝的幻影,銀羽……烏蓮……劍光……他一陣悚然,腦海中莫名浮現另一上古陣法殘卷中無頭無尾記載的兩句話——

萬劍一蓮,永暗潮生。

峮嶙為獄,天地無轍。

當年,就連門派中堪稱陣道大宗的長老都看不懂這是個什麼陣法。

而此時,陸恆忽然產生一種想法:

也許這兩句話不是陣訣,而是在描述一段真實發生過的開陣歷史。

銀羽烏蓮無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環。

陸恆簡單推理了下,在那段萬年前的築陣歷程中,它只可能承擔兩個角色,一是御陣之物,即支撐整個大陣能量流轉的陣眼,二是……大陣鎮壓之物,被萬千劍氣交織出的神光作陣,強行封鎖在此山之下。

答案他無從知曉,而當陸恆再一次抬眸望向天幕,卻見那片幻影已然消逝,徒留一片仿若天穹也被吞沒的虛無。

直至這時,陸恆終於能勉強站直,心中湧上一陣後怕。

誰能想到名不見經傳的豐安山,山下或許壓著個只存在於傳說中的滔天巨陣。

而狂風驟雨中的他,渺小如同螻蟻,憑手中這把劍窺見傳說的一抹虛影,已是僭越,倘若再有驚擾,此陣一旦異動,他個人身死是小,只怕整座山及周邊所有生靈都會被殃及。

至此,陸恆收劍入鞘,立刻轉身疾行離去。

不再去想那片幻影、那些諱莫如深的文字,包括他的聯想推理,似乎缺了什麼,忽略了什麼本該近在咫尺的東西。

-

返程的半道上,陸恆偶遇摔崴了腿、蜷在樹底下躲雨的許福來,順手就給他捎回了家。

許家眾人千恩萬謝,說什麼也要留他過夜。

室外雷雨未歇,陸恆便不多推辭,答應留宿,卻堅持不入內室,僅在堂前打坐一夜即可。

夜裡風雨嘈嘈切切,向來眠好的群玉也睡不太安穩。

不知過了多久,她於寒噤中猛然驚醒,只覺四肢冰涼發僵,很不好受。

披衣下榻,群玉走到門邊,輕輕拉開一條縫,未及探出視線,便有汩汩寒氣爭先恐後從門縫湧進來。

她裹緊衣袍,快步趕到堂前。

只見桌上燃著一豆微弱燭火,昏暗光線中,眉目英俊的青年正閉目趺坐運氣。

他面色冷白至極,好似覆了層薄霜,而那柄長劍懸浮半空,劍身流淌著熒熒微光,不斷向外散發著凜冽寒風。

好冷的劍。

不知道舔一口是什麼感覺?也許會把舌頭黏住。

腦中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群玉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人一冷就容易餓,她餓的時候總是這樣,看到什麼都想張嘴咬一口嚐嚐。

半空中的劍彷彿聽到了她的心聲,莫名抖索了下。

“群玉姑娘?”

陸恆在這時睜開眼,嗓音透著絲低啞,“卯時未至,姑娘怎麼起身了?”

群玉朝他淡淡一笑,心說被你凍醒的唄。

她想找機會再摸一摸那把劍,感受一下那朵黑蓮花究竟是幻覺還是真實存在於她身體裡的。

群玉私心裡不太想當什麼黑蓮花妖。

且不說作為一朵蓮花她不能出淤泥而不染反而長得比淤泥還烏漆嘛黑,簡直有損花德,重要的是倘若她哪天不小心被打回真身,她將失去嘴巴,只能用花根吃土,那她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

思及此,群玉一陣心痛,兀自紓解了一會兒,再抬眸時,恰好撞上陸恆投來的探究目光。

“群玉姑娘,在下有個問題在心中盤桓已久,始終沒找到機會問.”

他聲線淡淡,宛如山巔初化的雪水,淌過群玉耳畔時,無端激起她心絃緊繃。

群玉嚥了口唾沫:“公子但說無妨.”

陸恆望著她,嗓音依舊溫和如春風:“昨日我們初遇時,你和茂兒兄弟告訴我瑞年兄弟是被妖怪所害。

妖怪非我族類,天性善於隱藏,常人很難察覺他們的存在.”

“在下有些好奇,你們是怎麼確定谷家有妖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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