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陷入無邊的死寂,呼吸聲清晰可聞,每個人都把顧拙鳩的‘噤聲’刻進腦子裡,沒敢發出任何聲響,全神貫注於車廂裡的動靜,因此落針可聞。

看不見的畫面更方便大腦發揮想象,恐懼被無限放大。

有人死死捂住嘴巴,防止嗚咽溢位。

叮。

叮。

叮。

錘子敲打的聲音近在咫尺,溫度驟降,陰冷的氣息爬上脊背直躥脖頸,像條毒蛇死死纏住脖子,窒息和毛骨悚然的感覺同時包裹著鄭靜。

她才十七,是臨圳中學高三學生,父母從去年開始鬧離婚,心煩意燥加上叛逆期,鄭靜私下參與死飛族,時常在週末深夜的大馬路騎行,有時和汽車擦身而過,那種瀕臨死亡的刺激感能將她內心對世界的憎恨釋放得淋漓盡致。

鄭靜以為那就是距離死亡最近的時候,她以為人類恐懼的極限不過爾爾,哪怕是經歷過上一秒還活生生的人下一秒沒了腦袋,她也沒有特別害怕。

世間沒有值得害怕的東西。

直到錘子敲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腦海中不由浮現一個畫面,黝黑幽長的隧道深處有一個無頭黑影,揮舞錘子砸在鑿子上,鑿子的底部似乎貫穿一個人的脖子,叮叮,噹噹,皮肉被鑿開,白色的骨頭被敲碎,一雙指甲灰黴、膚色慘白的手握住腦袋,刺啦——連皮帶肉扯下來,叮叮,噹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等等!錘子敲擊聲不是在隧道里嗎?為什麼在她耳邊?喝——那隻隧道惡靈跑進來了!就在車廂裡!就在她身旁!鄭靜瞳孔緊縮,牙齒咯咯響,許是舌頭不受控制地碰到牙床,因此發出顫抖的囈語,違反隧道噤聲規則,觸發死亡條件,所以隧道惡靈停在她身旁,敲擊的聲音停了下來。

她想逃,可是四肢都被陰冷的氣息凍僵,分明感覺脖頸後面被利器抵著,濃郁的血腥味飄進鼻子裡,令人作嘔。

鄭靜淚流滿面,牙齦用力得咬出了血,這才止住生理顫抖。

十幾秒後,陰冷的氣息悄然離去,而鄭靜在這短暫的時間裡體驗到了死亡的可怕,也感受到了滅頂的恐懼。

雙腿癱軟,身體後靠,有立杆撐住,不至於當場摔倒在地,死裡逃生的鄭靜長舒一口氣,忍不住摸脖子,結果摸到粗糙的紋理不禁愣住。

這是什麼?下一刻脖子一緊,窒息感的痛楚充斥五臟六腑,陰冷的氣息再次凍僵她的手腳,鄭靜大張嘴巴,舌頭伸出,翻著眼白,渾身抽搐,不用照鏡子就知道她此刻有多猙獰醜陋。

瀕臨死亡之際,有一隻手快速套進吊頸麻繩裡,耳邊似乎聽到一聲淒厲的慘叫,痛苦的窒息感瞬間消失,甜美的空氣湧入肺腑,鄭靜條件反射地大口呼吸,但是很快被捂住嘴巴。

與此同時,遠去的隧道惡靈停下來。

即使看不見,鄭靜也能感覺到惡靈的視線,那是她有生以來所能感受到的最惡毒的惡意。

咄。

咄。

咄。

顧拙鳩聽聲辨位,驀地扭頭看向某個方向,什麼都沒瞧見,只感覺到了一股陰冷的氣息穿梭而過,說明還有一隻鬼從車廂裡走過,但凡有人不小心觸碰厲鬼的殺人條件就會立即死亡。

隧道不過五六分鐘的車程,地鐵很快出了隧道,燈光灑落,眾人下意識檢視身邊人的生命安危。

鄭靜拽緊綠色棒球外套,一臉驚魂未定地看著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旁的顧拙鳩,眼中泛起感激的淚花。

是他救了她。

“大師……”話沒說完就被陡然響起的尖叫打斷,眾人循聲望去,卻見到扶手立杆下臉色鐵青漲紫,眼球暴凸,嘴巴張大到裂開無數細碎傷口,死相猙獰的女白領。

“臥槽!”

有膽小的死飛族一把躥到座椅上,後背緊貼車窗,忍不住哆嗦。

“我想回家,我想我爸媽了,我再也不玩死飛單車了,我一定好好考大學嗚……”如果說持刀意圖傷人的銷售男是死有餘辜,那麼無辜的女白領被殺就算是徹底掐斷車廂每個人心存僥倖的念頭。

原本還能冷靜思考的綠毛頭都有點情緒崩潰了,手腳無力地站在原地,惶惑不知所措。

元輕白和慕降霜雖是道士,到底第一次應對兇邪異常的替身鬼和紅衣厲鬼,連續兩條命沒了,自身無能為力,一時間毫無對付惡鬼的頭緒。

顧拙鳩嘆氣,所謂人鬼兩立,概因力量懸殊,惡鬼只有殺性,沒有人性,不談因果,哪裡會看在你無辜善良的份上就放過你?他簡單檢查女白領的屍體,確定是吊頸而亡。

“是被吊死鬼所殺,隧道惡靈沒動手,至少能肯定噤聲的規則是準確的.”

顧拙鳩抬頭說道:“先排除車廂裡可能被附身的活人吧,雖說鬼話連篇,但是謊言總該有破綻.”

慕降霜和元輕白表示認同。

綠毛頭左右看看,覺得顧拙鳩更靠譜,於是走到他身邊兩米的地方,要是顧拙鳩有問題他也能跑。

“我叫周佳樸,十八歲.”

頓了頓,綠毛頭說:“附屬一中高三學生,死飛忠實愛好者。

我有辦法證明誰沒被鬼附身.”

顧拙鳩:“你說.”

周佳樸:“現在是手機支付的時代,大家隨身一部手機,要證明誰沒被附身那就當著大夥兒的面輸入支付密碼,或者銀.行密碼,鬼總不可能知道這麼私密的事情吧?”

“要是隧道惡靈那種級別的厲鬼,或者附身時間過長,偽裝嫻熟,恐怕沒用.”

顧拙鳩若有所思:“不過對付一隻才死七天的鬼倒是可以試試.”

元輕白詫異地看了眼顧拙鳩,聽起來好像經驗豐富?面對惡鬼的鎮靜和熟練也比他們專業,只是個普通野道嗎?每個人的手機交出來,分成兩隊,交由慕降霜和元輕白檢查,顧拙鳩則在旁觀察兼思考。

性命危在旦夕,沒人不配合,效率奇高,幾分鐘內檢查完畢,除了李觀琙和從始至終沒挪過位置的老頭。

元輕白:“還剩兩個.”

李觀琙:“我手機落醫院了.”

元輕白滿腹狐疑:“這麼巧?”

李觀琙無奈:“我也沒辦法,誰能料到下個班能撞鬼?”

範曉秋悄悄挪到顧拙鳩身後,已知背屍燒屍是職能,而不是變態愛好,便理所當然地信任他,於是踮起腳尖低聲告密:“大師,安順醫院三年前就廢棄了.”

顧拙鳩回頭,彎起唇角:“多謝你的提醒,不過從現在開始,你就當沒這回事好嗎?”

為什麼?範曉秋疑惑,但見顧拙鳩目光嚴肅,驀地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惡意從車門方向過來,禁不住顫抖,開始後悔自個兒多嘴。

“我想應該是誤會,李醫生一表人才,斯斯文文,怎麼看都不像壞人.”

欸?顧拙鳩的耳朵又紅透了,比女孩子還長的眼睫毛輕輕顫抖,彷彿一句真情流露的偏袒好話已經耗盡這個內向老實的青年的所有勇氣。

範曉秋表情痛心,大師,你糊塗啊!唉,大抵修道的世外高人都不識人間險惡,何況他還是沒怎麼見過世面的農村孩子,純真質樸是他難能可貴的品性。

應該珍惜,不當批判。

錯的是居心不良的壞人,哪裡是大師的問題?不過落在她身上的惡意突然消失,範曉秋渾身僵硬,餘光瞟見醫生將注意力放回顧大師身上,似乎是對他的感情產生好奇——大老遠都能聽到他們對話,不更說明醫生不是人?“李醫生就由我來看著吧,我相信他沒有被鬼附身.”

顧拙鳩擋在李觀琙身前,給眾人一個交代。

“還剩一個人沒證明?”

慕降霜就蹲在老頭跟前,抬手揮了揮,老頭依舊仰臉看車廂頂,從他這角度看去,空蕩蕩的,除了車廂頂、車燈、橫杆和吊環等地鐵尋常設施,什麼也沒有。

“他患有老年痴呆,家住西區,應該是走失了,脖子上掛有牌子,寫明身份、住址和聯絡方式,身上沒有任何繩子樣式的東西……不太像是鬼附身.”

話是這麼說,慕降霜也不敢放鬆警惕。

顧拙鳩走了幾步,想起什麼於是回頭叮囑:“麻煩李醫生跟在我身邊.”

李觀琙推著眼鏡,溫聲道好,便緊隨其後,頗有形影不離的意思。

到了老頭跟前,慕降霜眼色奇怪地看了眼李觀琙,鬧不明白看著捉鬼經驗挺豐富的顧拙鳩為什麼會無條件相信他。

慕降霜退到旁邊,聽到元輕白的喟嘆:“色令智昏啊.”

“……”她又發什麼病?老人、重症病患者屬於死氣重的人,沒多少生氣,難掩鬼氣,一般不會是替身鬼的目標,但特殊情況下也有可能選擇最不會被懷疑的老人附身。

可他老年痴呆,任何試探無濟於事。

周佳樸站立杆那兒,隔老遠問:“不然用你們那靈符試一試?”

鄭靜經鬼一嚇,腦子靈光許多,猶記得她被懷疑鬼附身時,慕降霜二人就是用靈符試探,當即疑惑為什麼不一開始就用靈符找到吊死鬼?疑惑當即出口,引來他人的附和和懷疑。

顧拙鳩:“因為替身鬼隨時能轉移附身物件,而且善於偽裝,所以用靈符試探最好是趁其不備,否則打草驚蛇不說,還會成為它的下一個目標.”

慕降霜頷首:“這是道教學院的課程,您也知道?”

不知不覺間,他對顧拙鳩使用尊稱。

但顧拙鳩值得被尊重,雖是野道,卻知道許多玄門知識,難道是傳承不世出的高人而不自知?顧拙鳩:“有網課.”

“……”慕降霜:“哦.”

時代日新月異,科技改變生活。

李觀琙:“那現在怎麼辦?”

顧拙鳩下意識縮著肩膀,餘光瞥著醫生,李觀琙悄無聲息地貼近,低頭耳語時,冰涼的呼吸就噴灑在他的耳垂和脖子一側,激起一大片的雞皮疙瘩。

“十幾人一個個試不現實,但目標確定,周圍無可轉移的媒介,就可以用靈符試探.”

話音剛落,元輕白的掌中雷符啪一下貼老頭腦門上,老頭懵了瞬,緩緩移動視線,眼球渾濁地盯著元輕白,突然氣紅了臉,顫顫巍巍地說:“我有老婆,你不要騷擾我!”

元輕白平靜地換威力更強的雷符:“再轟一次.”

慕降霜攔下她:“看來老人家沒被附身.”

說話的同時,不住瞟向李觀琙,就剩他最可疑,奈何有道友護著,沒法試探。

“話說回來,我們是不是經過同一段隧道兩次?”

顧拙鳩:“嗯.”

“按理來說,一隻替身鬼能影響到的鬼域範圍出不了地鐵站,現在地鐵執行幾十分鐘的路程還沒停,應該是這段路有隧道惡靈,且本身陰氣重,擴大鬼域面積,但面積有限,所以地鐵就在這段路迴圈.”

慕降霜如是猜測。

“是一個來回.”

顧拙鳩剛說完就聽到到站的廣播,車廂內眾人跟著他的視線看向車廂外的月臺,明亮燈光碟機散黑暗,遼闊空曠,一片死寂。

“現在又回留仙站了.”

地鐵緩緩停下,車門一開啟,中年男一個箭步衝出去,小情侶跟著下車,周佳樸和鄭靜同時開口挽留他們。

“地鐵站站門鎖了,出不去!”

中年男已經跑上樓梯,範曉秋男友說:“車裡兩隻鬼,車外沒鬼,我寧願在外面等到天亮.”

顧拙鳩:“誰告訴你車外沒有鬼?”

二人愣住,他們之前假寐,和醉酒的中年男一樣錯過月臺異狀。

鄭靜忍不住催促:“地鐵就停靠一分鐘,你們快點回來……車門關閉前,月臺燈光全部熄滅,有一隻女鬼——我看到了!它穿著紅色的女式皮鞋!”

“紅色?”

慕、元二人臉色大變,語速飛快:“紅衣厲鬼不一定身穿血衣,但身穿血衣的鬼一定是紅衣厲鬼——一個處於鬧市區並投入使用多年的地鐵站為什麼會同時出現兩隻紅衣厲鬼?”

顧拙鳩神色肅穆,眼下非常時期,對付頭七的替身鬼都夠嗆,遑論兩隻紅衣厲鬼!小情侶愣怔之際,有極其匆促的腳步聲自樓梯上傳來,不過一會兒就看到中年男滿臉驚恐地衝下來,揮舞雙手,不時回頭看,似乎身後有極其恐怖兇邪的東西緊追不捨。

“救我……大師,快救救我!”

嘀。

嘀。

嘀。

“車門即將關閉,請在外逗留乘客儘快上車!”

嘭地悶響,月臺燈光快速熄滅,黑暗迅速吞沒中年男,連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完全消失,那黑暗吞噬光、聲音和一切生命,直到噠、噠、噠……規律的腳步聲傳來,車門開始關閉,最後一盞燈即將熄滅,小情侶慌里慌張地上車。

一隻血紅色的西裝長袖從濃稠如霧的黑暗中伸出,空蕩蕩的袖口突然長出毫無血色、泛著淡淡青光的手,長而尖的紅指甲就快碰到範曉秋的後背之時,顧拙鳩一把將她拽進車廂,反手就是一道五雷斬鬼符打過去。

紅指甲鬼手似被燙到,迅速縮回去。

顧拙鳩準備返回車廂,不料後背一股推力將他推出半米遠,再回身時,車門關閉,地鐵發動,李觀琙靜靜地看著他。

雖然口罩遮臉,但顧拙鳩能肯定他一定笑了。

垃圾!老不死的狗東西!被陰了一把的顧拙鳩不忘面露震驚和受傷之色,與此同時,哧一聲,頭頂的燈熄滅,最後一抹餘光是紅色的女式西裝筆挺地出現在兩米遠的地方,沒有頭顱、軀幹和手臂,衣服裡充斥著詭譎的濃霧。

但紅色皮鞋下,卻有蒼白纖細的一截腳踝。

陰冷得凍僵四肢的溫度和濃稠的惡意在在表明,這是一隻即將升級為攝青鬼的紅衣厲鬼。

顧拙鳩倒吸一口涼氣,用五雷符轟開玻璃護欄,三步並作兩步翻過護欄,翻身爬上地鐵車頂,在紅西裝厲鬼青白色的手抓住他的千鈞一髮之際,地鐵如離弦之箭飛離月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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