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極七年十月初十,洛南伊闕關外,車馬如龍。

作為洛南三關之一,伊闕關已經失去了軍事上的意義。

除了少許輪換徵發來的土團鄉夫守城外,這裡沒有一絲一毫軍中氣息,取而代之的是稅吏、稅警,徵收來往商人的過稅。

朝廷連年大戰,急需用錢,不收不行啊。

而除了銅臭味外,伊闕其實是一個禪意十分濃厚的地方——它有三個別名:禹門、鐘山以及龍門。

是的,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龍門。

後魏之時,朝野佞佛,早在代都那會,就在近郊之雲岡大肆雕刻佛像。

都洛之後,因伊闕實為洛郊山水之勝境,且崖壁露峭,石質堅硬,為理想之刻石造像處,故大建梵宇,雕造佛像。

唐承之,且規制更甚,漸漸形成了著名的龍門石窟佛像群。

風景勝境、龍門石窟、寺廟叢林這三樣東西結合在一起,可就不得了了,完全撓在了唐夏之交士人們的癢處,故此處同樣是文人聚會之所,非常熱鬧。

這一日,大夏賓貢進士烏光贊收到了來自渤海上京的訊息:父親烏炤度被下獄了,頓時失魂落魄,悲從中來。

他其實已經是夏朝的官了:都水監河渠署丞,正九品下。

之前一直在宛葉走廊那邊督造陂池,最近剛被調回洛陽,今日休沐,便來龍門遊玩,不想聽到了這個噩耗。

在這間涼亭內休憩的還有幾人。

來自荊南的趙匡明、姚洎二人,以及從嶺南西道趕來的幕府判官趙觀禮。

“其實小郎君何必如此著惱.”

趙匡明聽明白原委後,輕聲安慰道:“令尊為相多年,親朋故舊遍佈朝野,為其求情的斷不在少數,料必無事.”

姚洎附和道:“不錯。

聽小郎君所述,令尊似乎有兩件事惹惱了新君。

其一,王弟大澍賢遭到猜忌,而令尊因攻伐契丹之事與其接觸頗多,故被懷疑有勾連。

這事其實很好查證,令尊貴為宰相,又怎麼可能是大澍賢一黨?若說勾連的話,令尊為先王佐政,兢兢業業,家無餘財,所作所為有目共睹,斷不至於。

其二,暗中降夏。

這就更是無稽之談了。

令尊只是反契丹,主張聯夏滅契罷了,這有何罪?如今兩國稍有紛爭,令尊受了少許牽連,也可以理解。

待到形勢好轉,令尊便能出來了.”

烏光贊聽後臉色稍有好轉,但依然憂心忡忡地問道:“好轉?此為何意?”

姚洎輕捋鬍鬚,笑而不語,只道:“小郎君勿憂。

王師攻得越猛,令尊越安全.”

趙匡明同樣笑而不語。

他不知道烏炤度到底有沒有降夏,但正如姚洎所說,這人為相多年,黨羽遍佈朝野。

烏氏又是渤海大族,聽聞渤海國主也並非說一不二之人,國內門閥不少,所以烏炤度不是那麼容易辦的。

把他下獄,已經是極限了。

夏軍越兵臨城下,烏炤度越死不了。

即便渤海國主想殺他,也會有人阻止。

唉,這個邊陲小國,一副亡國之相。

朝野內外,都是貪生怕死之輩,沒救了。

想到這裡,他把目光轉到了趙觀禮身上。

此人是桂州人,但在嶺南西道當官,為節度使葉廣略的幕僚。

若僅僅只有這一層身份,還當不得趙匡明另眼相看。

但趙觀禮有個族兄叫趙觀文,前唐狀元,曾經教導大夏皇子、公主多年,剛剛出翰林院,擔任黔中道巡撫使。

這個身份就厲害了。

巡撫使已經是一道翹楚,關鍵還教導過皇子,積攢的情分可不少。

加上他狀元的光環,日後做到宰相,也未必不可能。

趙觀禮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見姚洎還在安慰烏光贊,便湊了過來,小聲說道:“趙衙內此去洛陽耶?北平耶?”

“先至洛陽,再去北平.”

趙匡明回道。

“昨日道中,我見得諸多蠻酋北上,朝廷可已打通關節?”

趙觀禮還是很盡職的,這會就為東主開始了打聽。

“你說的是牂牁蠻酋長?”

“不止牂牁蠻,似乎還有昆明部落.”

趙觀禮說道。

“趙判官是在打探王師何時借道邕州入安南?”

趙匡明問道。

“正是.”

趙觀禮說道:“如果黔南諸部皆降順,那麼此道通矣。

不但通,沿途還能得糧肉補給,不再是畏途.”

從黔中到安南,是有驛道的。

簡單來說,從黔中道最西南的正州播州出發,往東南走七十里進入牂牁蠻境內的巴江鎮。

此為前唐軍鎮,已廢,但卻已發展為一聚居地,人煙不少,適合補給。

從巴江鎮出發,一共有兩條路。

其一自牂州南循北盤江南下,進入西趙蠻境內——即剛剛被討平並置正州的地界——度入右江下行至邕州,又循左江而上,西南至交州。

其二由牂州東南行,沿著北盤江走,然後下紅水河,度入龍江,至宜州(今河池宜州區)。

又東至柳州、桂州,然後南下交州。

這兩條道路,都是唐初侯弘仁主持開鑿。

“貞觀十三年(639)夏六月,渝州人侯弘仁自牂柯開道,經西趙,出邕州,以通交、桂,蠻、俚降者二萬八千餘戶.”

說是兩條道,其實只能走第一條。

這條路自牂州往西,約六百里至南寧州(今曲靖),一直是自三國至唐以來,中原王朝經營雲南之根據地。

又西約三百里至昆彌國,唐置昆州,南詔置拓東城、善闡府。

黔中、五管看似蠻獠遍地,但其實沒那麼可怕。

安史之亂前,唐廷與南詔交兵多次,多在此補給、過兵。

甚至唐朝建立前,還繞道黔中蠻境入湖南。

到了這會,聽聞馬殷也在向西發展。

歷史上黔中南部的蠻獠曾大面積投降馬希範,一個湖南割據軍閥都能吸引蠻獠投靠,可見也不是什麼窮兇極惡之輩,說穿了都是想世襲當官的土霸王罷了。

只要你不動他們的利益,什麼都好說。

“葉帥還頂得住麼?”

趙匡明低聲問道。

“若非有中使至邕州宣慰,葉帥早頂不住了.”

趙觀禮說道。

趙匡明啞然失笑。

這個趙判官倒也實誠,不過一想到他的身份,嘿嘿。

趙觀禮到底在為誰當官,還兩說呢。

“劉隱自取死路.”

趙匡明嘆息道。

好好一個節度使,若像他們一樣獻地歸順,朝廷能虧待他嗎?不可能啊。

結果還想著擴張,以為天高皇帝遠,朝廷很難料理到他。

唉,契丹、渤海都打了,廣州就不能打嗎?想什麼呢?

“嶺南西道無不翹首盼王師大至,解我危難.”

趙觀禮說道:“我行至半路,聽聞王師大破契丹,立遣隨從回邕州相告。

全鎮軍民聽聞,定然士氣大振,誓與劉隱死戰到底.”

“葉帥若真這麼做,富貴可知矣.”

趙匡明讚道。

趙觀禮點了點頭,道:“鎮內本有人慾降,此訊一至,皆知大夏國勢蒸蒸日上,劉隱乃冢中枯骨,斷無人再敢議降。

而今只盼王師南下,卻不知何時也.”

趙匡明想了想,轉頭問道:“烏小郎君久居洛陽,可知朝廷何時派兵南下五管?洛陽有無風聲傳出?”

烏光贊剛剛被姚洎安慰一番,心情好轉,聞言說道:“倒是有些傳聞。

自魏王勉仁刺牂州之後,朝廷便已在北平府招募宮城役徒,赦免其罪,令發黔中,轉道嶺南西道,前往靜海軍地界。

上月便有一批千餘人過洛陽南下,如今卻不知在何處。

對了,這些兵將拖家帶口,多操河北口音,顯是降兵無疑,也不知他們會不會作亂.”

“有家小跟著,作亂可沒那麼容易.”

趙匡明笑道:“朝廷看來是動真格的了.”

“其實,蜀中那邊也有人去.”

烏光贊又道:“我有一知交好友,在南衙樞密院當值,據他所說,蜀兵五千已整頓完畢,這會可能已經南下.”

“趙判官聽到了沒?”

趙匡明轉過頭來,說道:“王師雖是前往安南,但途經邕州之時,或可與葉帥聯兵,共擊劉隱。

即便沒有打,聽到牂牁道打通,劉隱也會畏懼,再不敢西略.”

趙觀禮大大鬆了一口氣,臉上笑容大盛,道:“確實。

劉隱自恃兵多,囂張跋扈,若聽聞王師至邕州,定然嚇得魂不附體.”

“放心便是.”

趙匡明這會活似一個“夏吹”,只聽他說道:“討平契丹、渤海之後,驅其丁壯南下,數十萬兵,一人一口唾沫也把鍾匡時、馬殷、錢鏐、楊渥、王審知、劉隱等人淹死了。

呃……”

烏光贊臉色黯然,情緒又低落了下去。

“哈哈.”

趙匡明尷尬地笑了笑,道:“小郎君勿憂。

今上寬厚仁德,胸懷天下。

無地域、門戶之見,蕃漢皆其赤子。

渤海烏氏,將來說不定還有一番造化呢.”

他這話並不是亂說。

前唐之時,也善待了被攻滅的蕃胡酋豪、王族。

高句麗末代君主高藏被俘,唐高宗認為他是被權臣挾持,“政不由己”,故沒有追究。

高藏還娶了皇后武則天的侄女為妻,任工部尚書,被封朝鮮王。

出任安東都督後,暗地裡與靺鞨交通,然後被唐廷召回,流放邛州,死後葬於霸上,墓就在突厥頡利可汗旁邊。

夏朝看起來也是這般,朝野內外一堆聖人的手下敗將。

蕃人之中,也有當高官的,烏炤度若不死,將來朝廷治理渤海,還多有借用之處。

烏氏只要老老實實,真的富貴不愁。

烏光贊拱手一禮,苦笑道:“衙內不必如此。

其實我又何嘗不知渤海將亡。

契丹八部都敗了,阿保機遠走大漠,渤海小國又如何能擋?其實據我瞭解,國中灰心喪氣之人不在少數。

聖人攻伐契丹之戰,堂堂正正,無懈可擊,將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的兵法奧義用到了極致。

這般強橫的實力,著實嚇壞了不少人,辭官不做的人不在少數。

渤海,時日無多了,我心中有數,只是有些感傷罷了.”

趙匡明聞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下山,我陪你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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