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浴火
張靈玉見張之維頗有異色，大膽的插了句嘴：“對啊，對啊，活了就好，我吩咐門人，把飯菜給師叔熱一熱。”
王修失笑道：“怎能如此？道在我身，不假於他人他物；命在我身，亦不假於他人他物，你往日既然是龍虎天師正傳，又是如今天師師弟，如此淺顯的道理如何不明白？竟要將性命假於區區一顆茶樹之上？”
田晉中笑容收斂，幽幽嘆息道。
“先生有所不知，師父一去，心願已了，再活在這世上，不過是苟延殘喘，揹負又重，有時想，反正一個廢…”
張之維驟然作大怒狀，烈聲道：“晉中！”
張靈玉駭然失色，印象中從未見過師父大發雷霆的模樣，不禁瑟瑟發抖，惶恐無狀。
田晉中微怔，掃過自己光禿禿的手腕：“靈玉，水已經開了，你是晚輩，要給三位長輩泡茶。”
“是……是……”
張靈玉哆哆嗦嗦的泡茶，他怎麼也想不通，剛剛還好端端的，師父和前輩也相談甚歡，怎麼一會兒就變成這樣？
三尊茶杯斟滿茶水，白色的釉面，青色紋路，淡黃的水波，飄來淡淡的茶香，田晉中道：“先生請。”
王修頷首，便將茶水一飲而盡，他的茶杯放下，張靈玉的茶杯剛剛拿起，要喂田晉中。
“人生不易，赤身淌火；行道艱深，如登青天。”
忽然間，身旁那復生的茶樹，斷裂的中間，冒出一股赤炎，初時如豆苗，眨眼成火炬，再一瞬，轟然燃燒。
張靈玉渾身劇震，放下茶杯，便要去滅火，他與茶樹不過一丈之距，兩步接近，茶樹竟已蕩然無存。
不見枯槁，不存新綠，唯有一灘蕭瑟的餘燼。
田晉中渾身微微發顫，張之維訝然望來，王修起身，面無餘色，輕拍其肩。
“小田，這樹不出意外，本來是死了，我這個意外，能救這顆樹，卻救不了樹中受困之人，你且好自為之。”
張之維無言站起，朝著王修深深一躬，兩人亦步亦趨離開了此方，餘留田晉中枯發繚亂，張靈玉不知所措。
張靈玉輕聲開口：“師叔……”
田晉中倍感愴然，喟然一嘆：“跟你沒有關係，不用擔心，下去吧。”
張靈玉不走，田晉中盯著那一灘灰燼定定出神，心中驀然好大的怒氣，那明歌先生區區外人，憑什麼教育他？
而且這樹死了歸死了，留在這裡好歹也有個念想，憑什麼這麼武斷的將之燒成一灘灰燼。
所思及此，嘴角又露出一抹苦笑。
在這龍虎山上，他雖然是個沒用的廢人，好歹也算一人之下了。
滿山門人弟子，知道這棵樹和他的牽連之深，就是掉了一片葉子，也得心驚肉跳，百般呵護。
師兄張之維明白他內心的苦楚煎熬，彼此一輩子的師兄弟情誼，再怎麼樣，也不會做出焚燬茶樹的舉動。
況且絕頂天通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他乃是張之維師弟，莫說龍虎山上，縱觀整個異人界，誰不得給他三分面子？
旁人想要焚燬茶樹。
能上龍虎山嗎？能和張之維以道友相稱嗎？能順利見到這顆茶樹嗎？又能救回這棵樹嗎？
是啊，也只有明歌先生能夠做出這種事情來，也有資格教育他。
田晉中閉上雙眼。
……
“師父，晉中師弟手掌腳掌被人斬去，丹田破碎，經脈全毀，就算救回來，這輩子也是個廢人了。”
……
“讓我死，你們不要攔著我，誰敢攔我，誰就是我田晉中的仇敵！”
“師父，您看看，晉中師弟尋死覓活，完全攔不住。”
“下來！”
“師……父！”
“痴兒。”
“師父，讓我去死吧，我已經是個廢人了，什麼事情都做不了，還要別人照顧，活在這世上又有什麼意義。”
“你還是修道之人嗎？”
“我……”
“回答我！”
“是。”
“晉中啊，你要記住，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放棄，你的修行，才剛剛開始！”
……
“這棵樹，我認為不該種。”
“請師父讓弟子任性一次。”
……
“師父！”“師父！”“師父！”
“師父，你騙了我，哪有什麼修行，弟子這些年，感覺到的只有苦痛和折磨，連累了師兄弟，早知道，就該…”
“晉中！”
“師兄，你不用那麼看著我，師父不讓我死，戰爭死了太多的師兄弟，他不願再看到白髮人送黑髮人，我十分理解，所以我明知道是假的，也一直在撐著，但現在我解脫了，師兄，龍虎山在你手裡，一定要……”
‘啪！’
“整天對影自憐，你那是修行嗎？田晉中，你辜負了師父的期望！”
“師兄……”
“樹還沒死呢，等哪天樹沒了，你再跟我談死不死的問題，龍虎山家大業大，養你一個輕而易舉！”
……
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渾濁了，那苛刻嚴肅的面容上，只剩下一臉的悽慘。
自從成為廢人，他早就萌生了死志，師父告訴他這是修行，但他明白，這只是一種煎熬。
他之所以沒有死，是不希望上代天師張靜清再忍受陰陽相隔之苦。
這本是理所當然之事。
張靜清將他養育成人，培養成才，張靜清一日存在，他就算只有一口氣，也絕不敢妄論生死。
是以那些年，田晉中為尊師而活。
等到張靜清一去，田晉中以為終於到了解脫的時候，可師兄卻接過了師父的重任，也不許他結束生命。
這些年，田晉中感受的只有折磨，而哪怕他十分尊敬張之維，師兄也不可能像師父一樣讓他言聽計從。
茶樹是他心裡最後一點堅守，樹在人在，樹亡人亡。
也只是為了張之維，耗著這一口氣罷了。
凝望著那攤灰燼，忽然發現，自從被廢之後，前半生為了師父，後半生為了師兄，從沒有為自己活過。
田晉中緩緩吐出一口氣，心中忽然有了片刻的清明。
不再執著於那些雲煙夢幻般的秘密，也不再記掛這身心遭受的無盡苦楚。
沒有人可以代替自己度過自己的一生；也沒有可以代替自己尋求自己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