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一句話,不久前法海才問過茯音。

只不過那一次,他的語氣裡是凌厲銳冷的探究與懷疑,而這一次,卻是帶著一種既激動又忐忑的試探。

茯音站起身:“這個問題的答.....”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響動的銅鈴聲驟然一停,正在壓制泉水異動的蜘蛛女妖突然吐出一口鮮血。

茯音微微沉眼,朝著蜘蛛女妖走去。

而隨著茯音的靠近,泉水裡翻湧的猩紅之水越發猛烈,充斥著一種狂暴焦躁的不安。

聽到身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蜘蛛女妖此刻卻連回頭的時間都沒有。

眼下所發生之事是她始料未及的,她不敢有絲毫分心。

若是此番她不能將同族的魂識殘念壓制下來,恐怕以後不只是晚上,就算是白日裡,她也無法再得到清靜了。

然而,即便她已經將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這上面,泉水之下的異動卻依舊沒有迴轉。

反而是她的身體在妖力的不斷消耗下,變得越來越虛弱。

繼續這樣下去,就只能徹底變回原形來壓制了。

她咬了咬牙關,正準備褪去化形的人身,一股強大又溫暖的力量突然從她的背後傳進了她的身體裡。

蜘蛛女妖微微一怔。

這一剎那間,身體的所有倦意和破損盡數消失,她不可置信的睜大眼睛,猛然回頭看向站在她身後的男子。

茯音的手虛放在蜘蛛女妖的肩胛骨,由佛文梵字組成的金光從他的掌心流轉而出。

他的身上也縈繞著極其淺淡的光,那是一種比陽光還要溫暖的金色,像是消融在寒梅枝丫上的冬雪,又像是從皚皚白雪裡生出的金蓮。

這一刻,時間似乎靜止了。

蜘蛛女妖的意識彷彿進到了一個純白的空間裡。

白茫茫的一片,無風而安靜,只有她自己和身著素色白衣的男子。

蜘蛛女妖有些恍神,“你......”

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然而所有想說的話語到了嘴邊,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只餘下萬般複雜的心緒和紊亂了頻率的心跳。

怪不得她初見這男子便覺得順眼,哪怕是五官平平,也依舊惹她注目。

此刻,對方依舊是一副書生的化身,她卻彷彿從縈繞在他身上的細碎淺光裡,看到了被無數凡人供奉在高臺上的神明。

南海觀世音......

蜘蛛女妖從沒有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況見到這位菩薩。

根本無需確認,就單單只是這股湧進她體內的力量,就足以表明對方的身份。

蜘蛛女妖的心情五味陳咋。

從前她是紅蛛一族的異類,紅蛛一族為殺戮而生,天性喜好爭鬥和掠奪。

她不愛打鬥,不喜爭搶,更不喜歡血腥和殺戮,一直以來只在自己的洞穴裡安分的修煉,只為有一天能皈依三寶,得道成仙。

然而後來發生的種種事情,容不得她棲息在自己的那一方小天地裡。

同族抓來無數道士修煉,吃掉他們的骨髓和血肉藉此提升修為。

那些道士也用盡各種方式絞殺紅蛛一族,奪取她們的妖丹用來淬鍊長生不老藥。

在雙方的這場無休止的廝殺裡,她無法獨善其身,最終還是犯下了無邊殺孽。

身上所沾染的鮮血讓她與成仙徹底無緣,她原以為她也就這樣了,卻沒想到會在沉睡幾千年之後,以這樣一種方式見到了南海觀世音。

傳說這位菩薩救苦救難,對三界眾生一視同仁。

那犯下殺生之罪的她,如今還能有機會,得到這位菩薩的救贖嗎?

短短几秒的時間裡,蜘蛛女妖想了很多,她的目光始終注視著茯音,連泉水之下的異動也沒再顧及。

茯音垂下漆黑清潤的眸子,與蜘蛛女妖的視線對視,“專心點.”

他溫聲說著,喊出了她的名字:“紅袖.”

蜘蛛女妖再次怔住。

時隔五千年,那個幾乎連她自己都快遺忘的名字,此刻再一次聽到,她只覺恍然如夢,有種不敢去相信的虛幻感。

但她很清楚,這一切不可能是夢。

從她甦醒之後,那些不肯進入輪迴的同族殘念就始終在她的腦海裡迴盪,日復一日的折磨著她,不斷告訴她一定要重振紅蛛一族,去奪舍凡人陽氣,將同族殘念的魂識重築出肉身。

她被吵得無法安然入睡,自然不可能做夢。

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慈悲憐憫的觀世音,從遙遠而不可觸及的南海之巔,垂雲而下,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在了她的身邊。

他的眼睛裡是流水脈脈、禪幽靜雅的溫柔,沒有厭惡、沒有責備,有的是一種將她的不安和惶恐都沉靜下來的平和。

就像雲端上的皎月,照亮每個生靈。

不偏依,平等的看待著這世間的芸芸眾生。

紅袖的心底泛起了一股奇妙的暖流,那是一種有些酸澀又有些甜蜜的情愫,“我....還可以被救贖嗎?”

她問得忐忑又小心翼翼。

從前她的同族圍捕那些道士,那些道士也合力絞殺他們一族。

殺了殺去,她厭倦那種無休止的殺戮,卻因為身在其中不得不為。

她不後悔曾經所做之事,畢竟作為紅蛛一族,她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族人被絞殺而袖手旁觀。

如果已經過了幾千年,曾經的一切本就該成為過去。

然而那些曾經參與絞殺之事的道士們雖然已魂歸西天,但是她的那些同族們卻不肯進輪迴轉世,而是寄生在這泉水之中,吵得她終日不得安寧。

為了得到些許安生,在錢塘甦醒的她只好就近挑選幾個凡人。

因為想著透過交合的方式獲得陽氣,所以她自然就選擇了長相讓她覺得順眼的男子。

她沒有想到這種做法竟然引來了觀世音。

“......所以....我還能得到救贖嗎?”

紅袖沒忍住,又問了一遍。

茯音對她說道:“能否得到救贖,這不取決於我,而是取決於你的選擇.”

茯音抬起另一隻手,掌心裡凝聚出一片蓮花花瓣。

花瓣上印著蜿蜒複雜的紋路,就像是交織著無數岔路線的命薄,散發著淺淺的白光,從茯音的掌心處飄進了紅袖的額頭裡。

“我已將脫離現狀的方法和力量都給了你,該怎樣選擇由你自己決定.”

紅袖聞言,緩緩閉上眼,她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幕又一幕熟悉的畫面。

曾經發生的一切在她的腦中迴盪。

大火,殘陽,以及永無止境的廝殺......

最終,畫面定格到了她曾經用來修行的小小天地。

再次睜開眼時,紅袖的目光已變得堅定。

茯音看著她:“想好了嗎?”

紅袖點頭。

她想做回曾經的自己。

茯音點了點頭:“好.”

他收回手,將空間讓了出來。

接下來的一切,誠如她所做出的選擇。

紅袖利用茯音給予的力量,再加上自身幾千年的修為,強制讓寄生在泉水之中的同族亡魂殘念們進入輪迴。

為了不讓這些同族因罪孽在地獄受盡酷刑之後,投入畜生道、修羅道或者鬼道,她又以自身魂體作為代價,承下紅蛛一族犯下的殺孽。

看著原本猩紅的泉水慢慢轉為清澈,紅袖輕輕笑了起來。

她從來沒有哪一次像此刻這般放鬆,就好像身上所有的束縛在這流動的泉水裡,緩緩歸一。

感覺到身體隨著妖力的耗盡而變輕,紅袖低頭看了看自己逐漸消散的雙手,輕輕笑了笑,隨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在她的身體完全散成雲煙之前,茯音的手微微一動,淺金色的光暈從他指尖流出,鎖住了紅袖寄居到那一片蓮花花瓣上的最後一縷魂魄。

原本粉白的花瓣變成了奪目的豔紅,像涅槃重生時那灼灼烈火,熾熱又耀眼。

茯音抬起手,這片花瓣便在風的吹動下飄落到他的掌心。

而紅袖原本所站的位置,只剩下一顆枯竭的妖丹和那長長的類似煙桿的法器。

蛇尾已經重新變回雙腿的小青,目光怔怔的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幕,“她這是.....”

法海看向落到茯音掌心處的花瓣,說出了幾個字:“置之死地而後生.”

說完這話,他的視線微微上移,定格到了茯音的臉上。

小青也同樣看著茯音的臉,眼神裡盡是激動和期待。

到了這個時候,茯音的身份早已清晰明瞭。

在這一人一妖的視線下,茯音褪去用法術幻化的化身,顯露出本體法相。

純白的衣衫,柔順的銀髮,他如墨的眼眸似浩瀚無垠的星空,白皙的肌膚如冬日寒枝上無垢的霜華。

淺金色的佛光在他身上鍍上了一層細淺的光影,清冷又聖潔。

法海和小青愣愣的看著茯音。

即便他們心裡早有準備,此刻也依舊在茯音這無可挑剔的姿容下,被衝擊的恍了恍神。

隨後,還是法海最先反應過來,他立刻收回冒昧的視線,跪在地上對著茯音行了佛禮:“弟子法海,拜見觀音大士.”

而小青因為沒有佛門中人的那種顧慮,再加上太過於驚歎茯音的容顏,所以跪下的動作就慢了半拍。

甚至跪在地上的時候,也沒像法海那般垂著頭不敢逾越,而是抬著眼,一直盯著茯音看。

茯音看向小青。

小青嘴角一勾,衝著茯音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

茯音道:“起來吧.”

說完這話,茯音將地上這枚枯竭的妖丹化成了紅袖的紅蛛原形,又將煙桿法器化成手鐲將其串聯,隨後戴在了自己的左手腕上。

紅袖的那一縷魂魄他會帶回紫竹林,放於蓮花池水中溫養。

至於這一顆枯竭的妖丹,也會在他的手腕處得到修復,而後慢慢轉化成仙髓。

等紅袖從蓮花池水中出來之時,便是她脫胎換骨之日。

在茯音話落之後,就立刻站起身的小青,看著戴上蜘蛛手鐲的茯音,眼底的驚豔感頓時更濃了。

心底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完全沒有想到不染纖塵的觀音尊者會戴上這樣一個凶煞醜陋的手鐲。

他也完全沒有想到聖潔清雅的菩薩和妖氣橫生的蜘蛛手鐲,會在極度的反差與對比之下,延生出一種奇異到極致的美。

這蜘蛛手鐲明明是那般恐怖的樣式,猙獰又可懼,充斥著殺戮的兇狠之氣,然而戴在觀音尊者的手腕上,尊者那細膩中帶著清冷感的白皮襯著那慎人的猩紅,所形成的視覺衝擊,矛盾又和諧。

這種感覺,就像是遙遠而不可觸及的菩薩站在了光影之間,以包容萬物的慈悲與溫柔,馴化著滋生過罪孽的靈魂。

小青看著看著,竟然無比羨慕起那個蜘蛛女妖。

他低頭看了一眼被自己捧在手中的蓮花,隨即飛身來到茯音身邊,翡翠綠的眸子裡閃動著明亮璀璨的光芒:“菩薩,你將我也一併帶回南海吧.”

他想在跟在觀音大士的身邊。

雖然這麼想會十分冒昧和不敬,但是這天上地下,又有哪一個美人能比得上觀音。

不說旁的,不為修煉,就單單只是看著觀音大士這張臉,他都會感到無比的歡喜和開心。

他修煉成人形,來到西湖周邊,不就是為了多看看美人,現在這世間最美的存在就站在他的面前,他自然要好好爭取一番。

“菩薩,我會端茶倒水,捶腿揉肩,我什麼都會做.”

小青開始不遺餘力的推銷自己。

這一番話下來,茯音還沒有表態,一旁的法海的眉頭卻是聽得越皺越緊,冷峻的眉眼處都染上了一層怒意。

他很想斥責這小妖的異想天開,卻又礙於觀音尊者在場而不好言語。

佛門中人講究心境氣和,法海卻只覺一陣煩躁。

他自己也說不出來,胸口的這一團鬱氣究竟是因為這青蛇在尊者面前的無禮,還是因為對方將尊者的注意力全部引了去,以至於他沒有得到尊者一個眼神的駐足。

好在尊者接下來所說的話,讓他的情緒有了好轉。

“你的塵世命數還未了.”

“那怎樣才能了卻?”

小青心急的追問:“還請菩薩指點.”

“兩日之後,你去距離這裡百里開外的襄水密林,驟時會有一位白姓女子經過那裡,你往後便跟著她吧.”

“白姓女子.....”小青低聲重複了一遍,他看向茯音:“那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菩薩?”

“時機到了,自會見到.”

小青聞言,還想再說什麼,茯音的手卻輕輕一揮,將他送離了此處。

末了,他看向一旁垂著視線、一言未發的法海。

察覺到茯音的視線,法海雙手合十,再次微鞠一禮:“尊者.”

茯音緩緩說道:“外面那三人,便由你負責帶回吧.”

法海應下:“弟子遵命.”

茯音看著這位金山寺的高僧,作為這個世界的關鍵人物之一,法海雖然在白素貞和許仙這對人妖相戀的事情上過於執著,但本質上,以他的角度來看,他也不過是在恪守本職。

茯音沉吟了兩秒,隨後還是決定將許仙和另外兩人的後續事宜將由法海一併處理。

在確認好偏差的主線已經迴歸正軌之後,茯音也就從這個世界的南海紫竹林,回到了居所琉璃閣。

只是茯音在蓮花閣內沒休息多久,第五世界的紫竹林裡就發生了異動。

他來到浮生鏡前,動用神力將鏡中所倒映之景調轉到第五世界。

入目的就是金毛犼和二郎神的哮天犬在演武場打起來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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