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泠自然不知季徵心中所想,她放下碗,聲音微啞同青菊溫和道:“妾喝完了.”

後者應了聲,尷尬地摸摸鼻尖,捧著空碗覆命而去。

一時間,不大不小的內屋裡,只剩下他們三個人。

姜泠以帕拭了拭嘴,仰起臉,朝著案邊的男人真摯地道了句:“多謝.”

她的聲音雖輕,目光裡卻飽含著真誠的感激。

季扶聲一怔,被她逗笑了。

“夫人謝我什麼?”

他微低下頭,唇角邊的小梨渦若隱若現。

這笑容著實太具有感染力,姜泠也忍不住跟著笑了笑。

少女抿著唇,笑容卻不敢太大,唇角邊只翹起一尾淺淺的弧度。

季徵忽然站起身,走過來。

他的步子不緩不急,恰恰帶起一陣極輕的風。

他腰間的環佩玉墜發出清脆的響聲,輕輕敲在姜泠耳膜之上。

她用袖掩了掩下半張臉,慌亂移開視線。

“季公子,您……您為何這般看我?”

她被季徵這般赤.裸.裸注視著,十分不自在。

誰知,相反於她的拘謹,對方倒是神色自若。

他稍微彎下身,聲音清潤。

“我只是覺得,夫人明明是性情中人,卻為何連笑,都是這般畏手畏腳.”

“畏手畏腳,”姜泠不解,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依公子之言,人應當如何笑?”

季徵“唰”地一聲,開啟手中那把鎏金小扇。

這是姜泠第一次看到這般精緻的扇面,扇子雖以金紋金線勾勒,扇面上卻是文雅至極的青山綠水。

只瞧上一眼,她便知此乃季扶聲本人的畫作。

能在這般小的扇面上繪出此等意境,姜泠心中忍不住一陣感慨。

“就是這樣笑,”季扶聲掂了掂扇柄,及時捕捉道,“誰說女子應當笑不露齒,夫人笑時不掩面,反而更加好看.”

“季公子,莫要調笑我們小姐!”

“綠蕪,休要無禮.”

姜泠拉住身側婢女的手,眼神卻停在季徵身上。

季扶聲於她而言,像是一位先行的老師,她欣賞他,亦敬仰他。

故此對方的話落入姜泠耳中,也憑空多了幾分重量。

可他將才所說的話,儼然與自己前十五年所學的背道而馳。

姜泠眼睫微動。

“季公子,可是宮裡的嬤嬤教導過,凡為女子,先學立身,立身之法惟務清、貞。

清則身潔,貞則身榮,行莫回頭,語莫掀唇……”(1)

“難道宮裡的規矩,就一定是對的麼?”

他忽然一句話,令姜泠身子一震。

少女抬眸,瞪圓了眼睛。

不止是她,就連她身側的綠蕪也驚得愣在原地。

“季公子您——”

姜泠本欲說“不要這般胡言”,開口時卻又不小心咬到了舌頭。

從舌尖上傳來的陣痛感令她清醒了幾分,驅之不散的卻是她眸底氤氳的霧氣。

她似乎在震愕,震愕於季扶聲的言語。

——難道宮裡的規矩,就一定是對的麼?

——難道約定俗成的,就不能去打破麼?

光暈在她眼中打圈。

她從未聽過……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論。

這些話若是傳了出去、別旁人聽到了,連砍頭都算是從輕論處。

坐在床簾後的女子匆匆埋下頭去。

明明是男人在說話,她卻不敢去直視他。

好半晌,她低低一句:“季公子,這些話,您千萬莫要再說了.”

早已料到姜泠的反應,季扶聲僅是淡淡笑了笑。

他手指修長,闔上小扇,朝床幔後拱手一禮。

“時辰不早了,夫人早些歇息,季某告退了.”

姜泠未應聲,抿著唇,心跳忽然變得很快。

她餘光見著,男人將桌上的紙筆慢慢收拾好。

他的動作輕緩,窗外的日光湧入,金燦燦的一層光暈跳躍在他的手指與衣袂間。

輕風穿過,他的衣袂格外飄逸,不知是不是錯覺,姜泠竟覺著他周遭的一切竟也被風吹得悅動起來。

點點金芒,寸寸光影,於他手指上活躍著、跳動著,它們仿若有生命力一般,環繞在季徵的身側,那般的生動,那般的機勃勃。

相比之下,她的四周沉寂,安靜得過分。

薰籠的煙燒盡了,最後一縷薄霧徐徐盤繞,纏上少女一雙眉梢。

見她望過來,季徵將手中紙筆一收,開始卷那幅《水波山色》。

許是那光芒太過於耀眼,竟讓姜泠心思一動,腦子還未反應過來,嘴上就已經先開了口。

“公子畫技高超,可有收過什麼高徒?”

“不曾收過.”

他將畫軸卷好,解釋道,“我的畫較為隨心所欲,不入什麼流派,也不收什麼門下徒.”

聽了這話,姜泠輕輕“噢”了聲,失落地垂下眼簾。

她也分不清自己有什麼好失落的。

哪怕是季徵說,他樂意收徒,可自己已嫁為人妻,怎可與外男流連於書房之間?更何況自從那年元宵宴會上,自她說出那個“季”字後,她就再也沒有提筆作過畫。

她只能將這份喜好,深深掩藏於心底,不敢再與任何人提及。

但面前的人卻不一樣。

他是她從小追隨的、最崇拜的畫師。

聽見姜泠的聲音,季扶聲轉頭望了過來。

緊接著,她聽到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

季徵與步瞻一樣,走路幾乎是不帶什麼聲音。

姜泠只嗅到些書卷香氣,對方已然來到她身側。

這般近的距離,即便綠蕪不去攔,她也感到幾分不自在。

對方卻勾唇笑笑,緊接著彎下身形。

“不過——”

她聽到對方拖長的尾音,抬起臉。

“若是大夫人開口,”季扶聲眨了眨眼睛,“我可以破例.”

姜泠先是一愣神,繼而慌忙搖頭,“季公子,我不是這個意思.”

“可我是這個意思.”

他站直了身,語氣忽然變得嚴肅起來。

“夫人右手指腹有薄繭,乃握筆留下的痕跡。

您既然喜歡書畫,為何又將其荒廢?夫人既然喜歡,又為何不去做?”

“我……”

為什麼不去做?

她能感受到,身側之人灼灼的目光。

他的神色溫和,目光卻真誠而熾熱。

他仿若天生便自帶著光芒,一種無拘無束、根本不在意旁人如何評頭論足的光芒。

姜泠別開臉,不敢與之對視。

她成為不了季徵。

她根本無法像季徵這般任性,這般膽大妄為。

先前身在姜府,如今嫁入步家,十五年來,她身披鳳命,在所有人的目光裡不敢走錯半步。

從以前的姜家大小姐,到現在的步家夫人。

自古以來,女子都是母家、夫家的附屬品。

在母家,她們被冠以父姓,嫁入夫家後,又要再於父姓前冠以夫姓。

沒有人在乎她們是誰,沒有人在意她們喜歡什麼。

那她呢,她自己喜歡什麼呢?

姜泠已有許久未想過這個問題。

上一次被旁人問及喜歡何物,還是那年元宵宴上。

自那以後,她便明白了,旁人在乎的向來都不是她喜歡什麼,而是她應該喜歡什麼。

身為大宣未來的皇后,她應當知書達理,應當溫雅賢淑,應當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應當成為所有人預想中、大宣皇后的樣子。

可從未有人問過她,姜泠喜歡什麼。

姜泠喜歡什麼呢?

她喜歡制香,喜歡畫畫,喜歡描摹季徵的畫,還喜歡吃街市上被捏成各種形狀的小糖人兒。

少女的目光放遠了些。

若是可以,她不願從小被關在暗無天日的深宮裡,學那些繁瑣的、無趣的規矩。

若是可以……

姜泠身子忽然一凜。

她後知後覺——自己居然有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

季扶聲走到她床邊,透過這一層輕幔,垂眼望向床帳中的少女。

她不知在想著什麼,唇線抿得極緊。

輕紗將日影籠得烏濛濛的,更襯得她面容極為白皙。

她就像是一朵花。

一朵脆弱的,惹人憐惜的花。

從她轉醒的第一眼,季徵便有些心疼她。

見她還在猶豫不決。

男人忽然勾唇笑了。

他的聲音很慢,語調懶洋洋的,竟有種別緻的溫柔。

“夫人喜歡我的畫,自然也知曉我不喜畫人,而喜歡畫靜物。

山、水、樹、木……沒有任何一朵花,可以被畫卷所拘束,再狹小的卷軸裡,也能開出絢爛的春意.”

季徵看著她。

“人也當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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