曛黃小雨下個不停,淅淅瀝瀝地拍打在喜轎的四角絲穗和碾坊前的桃枝上。

桃枝上棲滿粉白的花骨朵,經風一吹,飛離旋舞,落入一旁的潺湲細流。

秦妧從轎中下來,走進碾坊,坐在廢棄的磨盤前,靜靜看著外面的景象,很輕易地就聯想到入京尋父那年,在敬成王府的側門旁瞧見的簇蔟桃花。

從心底,她是憎恨生父的,卻也只能藉著生父這個踏板,尋一門合適的姻緣,擺脫顛沛流離之苦。

說她心機也好,虛榮也罷,在婚事上,她要的是一份安全感,至於喜愛與否,並不重要。

見識過生父的薄情,她對男子,始終是信任不起來的。

這時,裴灝捧著幾塊定勝糕,走了進來,“妧妹,這是我讓廚子做的點心,你快嚐嚐,有沒有江南的味道?”

秦妧心中微暖,拿過一塊嚐了一口,莞爾笑道:“很地道,我很喜歡.”

被她的笑晃了眼,裴灝有些意亂,蹭了蹭冒汗的掌心,想要擁她入懷。

可女子身上香噴噴的,他卻出了一身臭汗,怎麼都覺得彆扭。

為了擺脫稚氣,彰顯男子氣概,他時常與糙漢子們混在一起,久而久之,擺脫了少爺的做派,變得不修邊幅,加之一路風塵僕僕,身上的味道並不好聞,於是轉身開啟鏤金花鳥香囊,取出裡面的香膏,往身上擦了幾下。

見狀,秦妧抬起素手,搭在他的肩上,朱唇微啟,吐氣如蘭,“無妨的,那香料不適合你.”

在秦妧看來,“真實”遠比“虛頭巴腦”強得多。

裴灝面露喜悅,但還是不想在秦妧面前留下邋遢的印象,只好將旖旎心思往深處藏去,“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熱食好了沒。

對了,之前官府登記在冊的婚書,不是誤寫成了兄長的名字麼,我南下前,去官府催了一回,應該問題不大.”

秦妧可不想糊里糊塗嫁人,“婚書的名字,決不可出錯.”

察覺她微微肅了臉色,裴灝很是慚愧,“嗯,這事兒怪我,一時大意,叫你受委屈了.”

秦妧搖搖頭,表示無礙。

在目送他離開後,喚來義母送的陪嫁丫鬟暮荷,“去取來一套新衣,再燒些熱水,我想擦擦身子.”

從南到北,路途遙遠,為了門楣的體面,義母為她準備了幾套相同款式的嫁衣和頭面,方便更換。

白淨的小丫鬟欠身離開,沒一會兒,拎著一桶熱水走進來。

碾坊內有個起居的木屋,秦妧在裡面將就著擦拭了身子,又換了新衣,這才躺在簡陋的木床上小憩。

更闌人靜,她困在夢境中怎麼也醒不來。

夢境中的男子不似裴灝稚嫩,反而蘊藉沉穩,偏偏,那目光不夠規矩,在她身上隔空遊弋,帶著致命的狎暱。

她醒不來,唇乾舌燥,急促呼吸時,束住一對兔兒的抹胸繫帶幾近崩斷。

可男子並未見好就收,還在她耳邊循循善誘。

一開口,便是“雪中春信”的氣息。

她驀地睜開琉璃眸,氣息不均地小喘著。

好端端的,怎會夢錯了人?還是那般如圭如璋的男子。

緩緩坐起身,她捏了捏發脹的額,依偎在窗邊,望著雨後的春夜。

月落參橫,闃靜的山野池邊,煙汀朦朧,有種墜入迷霧中的錯覺。

**次日,天明風過,遍地草木飛絮,秦妧又一次坐進喜轎,拿出用以防身的翡翠銀戒,細細研究起來。

銀戒之上的翡翠實則是個橢匣,裡面盛了三根細小的銀針,已經發黑。

秦妧對醫術略有了解,對此並不稀奇。

不過,能將毒針裝進小小的戒指中,足見匠師的手藝。

定安侯府是將門,府中稀奇的兵器必然不少,不知自己有無機會見識一番。

倏地,一道巨響,打斷了思緒,她撩開轎簾向外看,被眼前的一幕驚住了。

巒壑之上,一道道身影半隱其中,拉開滿弓,瞄準了這邊。

顯然,迎親的隊伍被山匪盯上了。

秦妧觳觫之際,轎外傳來裴灝不屑的音調,帶著傲視螻蟻的輕狂,“一群鼠輩,也膽敢劫我安定侯府的婚車,活膩了不成?”

說著,他抽出鞘中劍。

山匪頭目站在高處俯瞰,吹了聲婉轉的口哨,似一種暗號。

車隊的人們提高警惕,將喜轎圍得裡三層外三層。

山匪那邊放出話:“山下的聽著!行有行規,弟兄們只想劫財,不想傷人,識相的,留下金銀細軟,快點滾蛋.”

有僕人拉了拉裴灝的衣袖,“二爺,恐有埋伏,不如留下東西,儘早離開.”

哪知,裴灝是個牛犢子,頗具膽氣,壓根沒把那些人放在眼裡,“怕什麼?我安定侯府的扈從,還不以一敵十,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他後退著靠近喜轎,咧嘴一笑,“妧妹放心,我不會讓他們碰你一根毫毛.”

那些山匪明顯是有備而來,秦妧懷有擔憂,剛想勸說,山賊的箭羽就已攻了過來。

打鬥,一觸即發。

而令裴灝意想不到的是,山匪的數量遠不止百人......轎外的打鬥聲持續不斷,秦妧竭力讓自己保持冷靜,知道現在出去只會添亂。

像是一場蓄意的謀劃,直掐被劫者的命脈,不到一盞茶的工夫,迎親的隊伍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唯有裴灝還在頑強抵抗。

可架不住對方使陰。

迷煙成縷時,裴灝明顯感到眼前昏花,雙腳發軟,他後退數步,“砰”的倒在轎門前,用身體做最後的抵擋,“妧妹,逃......”話音剛落,人就暈厥了。

場面被山匪徹底控制。

小嘍囉們開始拉運“戰利品”。

山匪頭目撇下狼牙棒,走向喜轎,捲起簾子,本想壞心思地恐嚇一句,以欣賞獵物的驚慌失措,卻不想,在看清女子的面容時,徹底愣住。

“弟兄們,真貂蟬啊.”

兩名嘍囉趕忙上前,使勁兒擠眉弄眼,似在提醒什麼。

頭目啐一口,心有不甘地抬起手,想要佔點小便宜。

然而——“啊!!”

一聲慘叫響徹山谷,頭目捂住脖子連連後退,倒在地上打起滾,“臭娘們,使陰招啊!”

隨之而來的,是滅頂的疼痛,很快閉了嘴。

不知死活。

秦妧握著那枚翡翠銀戒,像是在握最後的救命稻草。

她眼眸發紅,思路卻清晰,圍堵之下,逃是逃不掉的,唯有利益交換。

“你們想要的無非是財,我可以給你們十倍、百倍的銀兩,只要你們肯放過我和我的未婚夫君......”雖有些臨危不亂的膽識,但吸入的迷煙已使眼皮不受控制地輕闔,她撐著紅木框,繼續談著條件,可身體的極限摧毀了意識。

重重倒在喜轎中時,她恍惚看見,一名山匪將裴灝扛上肩,丟下了山坡......**遏雲鳥哢,本該怡然自得地趕路,可逐批清醒的僕人們卻笑不出來。

婚隊的細軟被洗劫一空,新郎官也失了影蹤。

僕人們互相攙扶著站起身,到處尋找裴灝的下落。

秦妧被暮荷搖醒時,剛好聽見一記求救的響箭炸開在天際。

她拖著沉重的雙腿,費力走到山坡前,指著幽幽谷底,顫聲告訴人們,裴灝被山匪從這裡拋了下去。

百丈的山谷,摔下去必然粉身碎骨。

誰會樂意做寡婦,以秦妧的立場,是不會說謊的。

眾人面色慘白,不知該如何是好。

二房的管事婆子當即坐在地上嗚嗚大哭,“謀財害命的腌臢,誰借他們的膽子啊?我該如何向大夫人交代啊?!”

暮荷也亂了主意,拉著秦妧的衣袂急急地問:“小姐,咱們要不先回揚州?”

還未拜堂,說不定可以退掉親事。

作為陪嫁丫鬟,暮荷是來享清福的,可不願成了寡婦的侍女,飽受是非摧殘。

退了親事,自己也成了眾人眼裡的掃把星,會被冠以剋夫之名,還不如靜等裴灝的下落。

秦妧逼退眼眶的酸澀,否決了暮荷的提議。

此時,她既擔心裴灝的安危,也疑惑山匪為何沒有傷她。

可諸多煩緒,都抵不過身體的疲累,她走回喜轎,坐了進去,閉眼吩咐道:“把人都派出去,不惜一切代價尋找二爺,不必顧慮我這邊.”

響箭已放出,裴衍定會派身邊的人折返回來檢視情況,她倒不擔憂自身的處境。

發覺新娘子是個臨危不亂的,僕人們沒再哭鬧、內訌,合力尋找起裴灝的下落。

不知過了多久,南面傳來馬蹄聲,秦妧半睜美眸,知道是裴衍的人前來搭救了。

然,出乎她意料的是,裴衍也身在其中。

像是一下有了主心骨,僕人們跪地痛哭,訴說著遭遇。

與他們的慌亂形成對比,折返而回的十六衛原地待命,像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駁船長工,方寸不亂。

芳草施靡,湮沒馬蹄,裴衍乘著駿馬越過眾人,來到了喜轎前。

他跨下馬,沒有立即詢問弟弟的下落,而是脫掉氅衣,披在了秦妧肩頭,“抱歉,我來晚了.”

低沉的聲音波瀾不驚,卻透著幾分薄情。

秦妧搖搖頭,深知這個時候要表現出十二分的悲傷,才不至於在眾人面前落下話柄。

顧不得禮節,她抓住裴衍修長的手,紅著眼睛哽咽:“世子,救救灝哥哥.”

指尖冰涼的溫度,透過肌膚傳遞給了裴衍,可裴衍像是不懂得憐香惜玉,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眸光清冷。

不知哪裡惹了他不快,秦妧低下頭,攥緊衣裙上的膝襴圖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裴衍從她雪白的後頸上收回視線,轉眸吩咐道:“承牧,遣一半侍衛隨我下山尋人,其餘侍衛護送秦娘子回府.”

回府,回哪個府?二房的僕人們豎起耳朵。

似猜出了眾人心中的疑惑,裴衍給出瞭解答:“即刻回侯府,以裴氏嫡媳之禮待之.”

聞言,秦妧抬起眼簾,有些不可置信。

這話的意思是,在沒有正式嫁入侯府的情況下,他也願意承認她這個弟媳嗎?二房管事婆子怯怯上前,為難地提醒道:“世子,秦娘子還未嫁進門,二爺就出了事,此乃凶兆,恐難以堵住二房下人們的口.”

裴衍冷了語調:“你們二房的人,還能越過侯爺和夫人,掌控裴氏的族譜嗎?”

婆子噗通跪在地上,“老奴哪敢僭越主子的事,老奴只是在就事論事!即便二爺有個三長兩短,以夫人的性子,也不會為二爺舉辦冥婚的.”

聽完管事婆子的話,秦妧閉了閉眼,與她料想的一樣,這件事無論因何而起,最終都歸咎到了她的身上。

裴衍默了片刻,凝著秦妧那張慘白的小臉,道:“既如此,那便換種方式進府。

侯府眾人聽令.”

聽出世子語氣中的嚴肅,侯府之人紛紛跪地。

裴衍扯下懸在腰間的福雁玉佩,塞進秦妧的掌心,“你們記著,這裡沒有二弟的未婚妻,只有安定侯府的準世子夫人,我裴衍未過門的妻子。

敢妄議者,後果自負.”

對上女子錯愕的目光,他字正腔圓道:“祖傳玉佩為聘,絕不食言.”

眾人皆驚。

“世子三思!”

裴衍捏住秦妧握佩的手,似暗示,也似謹告,用只有兩人可聞的音量提醒道:“事已至此,這是最穩妥的辦法。

你可保住清譽,我安定侯府也可不辜負敬成王的託付,兩全其美.”

感受到那隻大手用力地握著自己,秦妧心緒複雜。

騎虎難下時,最明智的舉措,就是將損失縮到最小。

漂泊伶俜的日子太苦,她的確不願再經歷了。

成為世子夫人,有利有弊,但至少,不會變成一枚棄子,消弭在一片謾笑中。

權衡完得失,她吊著膽兒,回握住那隻溫熱的大手,用自己都快要聽不清的音量回道:“請世子......垂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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