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垂憐”二字,裴衍微微挑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之後,便吩咐隱衛乘牧送她入京。

可秦妧並不想走,即便已經違背了初衷,還是想要確認裴灝的情況,希望他逢凶化吉。

可百丈的深淵,九成九會擊碎人們心底的僥倖和希冀。

得知秦妧不願啟程,裴衍也不勉強,帶著她和眾人沿著蜿蜒的盤山道艱難行進。

谷底險峻,放眼一片潑黛,加大了搜救的難度。

裴衍站在河邊松柏旁,流眄看向搜尋的人們時,眼中淡然無波,比淙淙溪水還要平靜。

夾在尋人隊伍裡的秦妧偶一回頭,在瞧見仿若嵌在畫中的佚貌男子時,雖覺得賞心悅目,可總是覺得他過分冷靜了。

難道是身居高位者,都會這般不形於色嗎?就像她的生父肖逢毅,總是一副理智的模樣。

無法窺視他人心境,秦妧不再糾結,撥開一片寬葉蒿,繼續尋找著,可裴灝好似人間蒸發,任憑搜尋得多麼細緻,都未得到任何線索。

夕曛染雲時,面冷的乘牧將用於撥草的佩刀插在地上,示意眾人停止搜尋,“從百丈摔下來,縱使粉身碎骨,屍身也不會消失不見。

二爺要麼是被山壁的斜枝掛住,要麼是被河水沖走了。

依我愚見,咱們應該向附近的山民求助,而非一味尋找.”

走了幾個時辰的山路,眾人都是一身疲憊,何況是身嬌體弱的秦妧。

他們席地而坐,個個狼狽。

承牧將刀收鞘,走向河邊的裴衍,不知低語著什麼,很快,眾人得了裴衍的指令。

原路返回,從長計議。

秦妧隨著隊伍離開山谷,當晚被送往京城,有關裴灝的事,一路上都無從得知。

**又半月,春暉杲杲,花明柳媚。

睡夢中的秦妧,被一股莫名的氣息席捲,前調冷幽,中調縹緲,尾調郁馥,源源不斷地匯入鼻端,仿若有隻修長玉手,於幽蹊之中,執一根線香,放任煙氣氤氳指縫,迷了羈旅者的意識。

秦妧感覺脖頸被沾了淺淺梅香的手指扼住,呼吸不暢,嬌面泛紅。

她驚醒時,甚為不解,明明是夢,可夢裡怎會有裴衍身上的梅香?自入京師,她被安置在城南一座庭蕪萋萋的二進小宅中,除了暮荷和幾個服侍的僕人,沒再與其他侯府的人往來過。

她不確定侯府主母楊氏是否會接納她這個長媳,但從遲遲沒有現身的跡象來看,不難猜出對方的心思。

必是不願的。

不過,不願與不會,是兩個含義,有裴衍從中周旋,又有生父這層關係,這樁婚事是出不了岔子的。

素手支頤,她倚在辛夷樹旁的漢白玉石桌前,拿出裴衍所贈的祖傳玉佩,陷入茫然。

那個郎豔獨絕的男子,實在沒必要為了父輩的交情,將自己搭進來的。

意識混沌間,她憶起了十三歲初入安定侯府的場景。

生父是個嘴上念舊、實則無情的人,將她送進侯府後,便做了甩手掌櫃。

她一個人揣著小包袱跟在管事媽媽身後,如履薄冰,生怕踩到府中的一草一木。

豆蔻年歲的她,被安置在客院居住,沒機會見到府中的公子,唯一朝夕相對的貴客,便是主母楊氏的親侄女楊歆芷。

兩人年紀相仿,卻是一個無人問津,一個眾星捧月。

只因楊歆芷,很可能成為世子爺的未婚妻。

尤記得一次為楊歆芷頂包認錯,說是自己不小心打破了御賜花瓶,被楊氏罰跪在侯府梅林中的場景。

那晚薄雪初霽,漫天織出綴綴星光,她第一次見到了從翰林院下值的世子爺。

身披銀白裘衣的青年,在執傘路過梅林時,沒有看向她那邊,似乎對府中的女客不感興趣,可肩頭的芙蓉鳥忽然飛進林子,徑自落在了她的腳邊,還順著毛斗篷鑽了進去。

青年走到她面前,冷欲不苟言笑,眼中勾出一絲深意,對著她小腿凸起的地方,用傘尖碰了下。

芙蓉鳥啾啾唧唧地鑽了出來,卻怎麼也不肯飛回青年的掌心。

那晚過後,她才知曉,世子養的芙蓉鳥最喜歡鵝梨味,而那日,在她不知情的前提下,衣裙所燻的香料裡摻了鵝梨。

她試圖解釋,解釋自己並非蓄意製造偶遇。

便在之後的一段時日裡,逮住機會,攔了裴衍三回,卻是狀況百出,越描越黑,幸好這件事沒有讓大夫人知曉。

思及此,她坐直腰肢,頗為懊惱地點點側額,總覺得裴衍願意代替弟弟娶她,多少帶了點兒恩怨之後的戲謔,但還是那個理兒,身為股肱之臣,宵衣旰食,哪有精力跟她一個小女子計較,更別說,對她不懷好意。

距離上次的劫殺,已過去半月有餘,至今沒有裴灝的下落,不知安定侯夫婦,是怎樣的心境......諸多困惑縈繞心頭,秦妧疲於思慮,打算回屋補眠,卻有僕人將一則訊息送到了她耳邊。

——遠在邊關、次子迎親都未歸京的安定侯,將於十日後入城。

想來,安定侯只看重長子一人,也將沉重的期許押在了長子身上,對其他子嗣甚是冷漠。

既如此,這樁婚事算是穩了。

說不出忐忑還是失落,秦妧整理好身上的縠紋縐紗,走向卷著疏簾的房門。

恰巧這時,庭院一側的葫蘆門外走來一道紺紫身影,風姿特秀,丹唇素齒,三分冶麗、七分清貴,周身帶著與生俱來的疏冷,偏面容溫雅,叫人看不透性情。

隨著裴衍的到來,宅中一眾僕人慌忙屈膝請安。

裴衍目不斜視,彷彿宅中春光都敵不過不遠處雲鬢堆鴉的嬿婉女子。

停在一步之外,迎著彤霞,他微微頷首,“婚期已經敲定,就在本月的廿六,久等了.”

本月廿六?怎會如此著急?秦妧很是錯愕,不是應先找到裴灝的屍首,辦了喪事之後再言其他麼。

察覺出她的遲疑,裴衍斂了眸色,不明情緒道:“二弟的情況,不好判斷。

母親的意思是,按失蹤處理,先不耽擱裴家其他子嗣婚嫁.”

“大夫人真的這樣說?”

是否真的這樣說,裴衍沒有相告,只似笑非笑地問:“你覺得,我會為了娶你,丟棄信用,誆騙欺詐?”

秦妧意識到自己失言,垂下長睫認起錯,“秦妧自知分量,不敢奢望世子青睞。

在秦妧心裡,世子風清朗月,與卑劣沾不上邊兒.”

“是嗎?”

被當面拍了馬屁,裴衍不見和悅,反而面色稍沉地跨前一步,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巨大的暗影籠罩過來,秦妧下意識後退,被男人拉住手腕,定格在影子裡。

“朝堂上爾虞我詐已經夠累了,我不希望枕邊人也口蜜腹劍。

以後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你要明白,你與旁人不同,是我要明媒正娶的妻,不必說那些違心的奉承話.”

枕邊人,我的妻......秦妧被他忽然直白的話語嚇到,後退時不慎踩到裙襬,身體不受控制地後仰,幸被一隻手臂攬住,穩住了身形。

耳邊傳來一聲輕嘆,無奈中透著笑意。

似在揶揄她的毛躁,卻礙於君子之儀,沒有講出口。

秦妧雪靨泛起可疑的粉,如夾竹桃的色澤,水嫩嬌豔。

裴衍多看了片刻,扶著她直起身,大手慢慢撤離了那截過分細的腰肢。

秦妧暗惱不已,平日的自己,絕不是冒失的人,怎會屢屢在裴衍面前犯糗?似乎,從初見起,冥冥之中,她就註定被裴衍捏住要害,不斷露出稚嫩、不穩重的一面。

再次想起那三次攔下他的場景,秦妧感到面板如火撩。

覷見她鼻尖泛起細薄的汗,裴衍好心地遞上錦帕。

秦妧接過,低頭擦拭,無意中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鵝梨帳中香?”

男子眉眼深邃,意味深長地點點頭,“還沒忘啊.”

沒想到他會舊事重提,秦妧板起小臉,“我同你解釋過的,那不是我蓄意為之,是有人在背後設局.”

“嗯,你是說過。

那人是誰呢?”

“是......”男人懶懶發笑,退後一步,頃刻恢復了周正清朗之氣,找不出調笑的痕跡。

秦妧心中有個猜測,但證據不足,不好指認,只能暫吃啞巴虧,可這筆賬,她不打算輕易翻篇,只要那人還在侯府,她早晚要討回來。

裴衍也沒打算追問,叮囑了幾項事宜後,就離開了。

從接秦妧入了這座宅子,他從未在這裡用過一頓膳,與秦妧的相處也多為守禮,將分寸感掌控得極好。

今日例外。

須臾,小宅又迎來兩位乘車而來的客人。

猜得出,她們並沒有事先知會裴衍,不過憑著其中一人的身份,宅中的僕人們無人敢攔。

安定侯府的當家主母楊氏,帶著自己的么女走進庭院。

要說全京師最有排面的誥命婦,未必是楊氏,但楊氏一定是誥命婦裡,聲望最高的。

世家出身,滿腹才情,又有手握大權的丈夫和長子撐腰,任憑誰,都無法忽視她的存在。

這樣的高門婦,即便很可能面臨喪子之痛,明面上也叫人瞧不出端倪,但面上的憔悴和下眼睫的青黛,還是顯露了她的焦慮。

而她身邊還未及笄的嬌俏女子,正是府中最受寵的嫡女裴悅芙。

這對母女一同前來,在氣場上,足夠給秦妧一個下馬威。

不過,楊氏沒有帶侄女楊歆芷過來,也從側面說明,她不是來阻撓這樁婚事的。

心思百轉後,秦妧款款上前,欠身行了一個斂衽禮,請她們入了客堂。

“暮荷,上茶.”

三年不見,珠翠羅綺的高門婦還是那般雍容端莊,只是投向她的目光多了一抹疏冷。

想來也是,除了她,恐怕沒有別的女子敢在婚事告吹時,另“投”對方兄長懷抱的。

作為兄弟二人的生母,楊氏肯登門,已是不易。

秦妧乖順地站在桌邊,不卑不亢,月如沉璧的氣韻,愣是熄滅了來者的慍怒。

楊氏收起滿腔愁緒,示意火冒三丈的么女入座,“小芙,沒規矩.”

不比楊氏的冷靜,裴悅芙是個裝不住心事的,一見秦妧那張妖魅的臉,腮幫子快要鼓成松鼠,“妖里妖氣,害人不淺.”

“小芙!”

楊氏冷喝一聲,肅了臉色。

被自己孃親喝叱,裴悅芙跺跺腳,“哐當”坐在紅木繡墩上,硌了後臀,疼得皺起臉,偏又不願在秦妧面前出醜,生生忍下了痛感。

秦妧抿唇,裝作沒有看到她的滑稽,接過暮荷遞上的青花蓋甌,雙手呈給楊氏,“夫人請用.”

楊氏接過蓋甌,放在桌上,直切了正題,“事已至此,我也不跟你兜圈子。

本月廿六是吉日,世子會如期前來迎娶。

但有一事,你需謹記.”

“請夫人賜教.”

“從踏入我府門起,你便是長房的大奶奶,與世子一條心,切勿摻和二房的私事。

若有一日,灝哥兒能夠安然歸來,你斷不可生出其他念想.”

秦妧雙手交疊,端於面前,“秦妧牢記於心,不敢相忘.”

楊氏面色稍霽,至少明面上,這女子是個上道的。

次子的遭遇,並非此女之過,又有敬成王這層關係,於情於理,安定侯府都不能置其名節於不顧。

長子是個顧全大局的人,既願挑起這個“擔子”,那便順其自然吧。

一旁的裴悅芙負氣地踢了踢桌腿,一想到二哥,就心裡難過,不願接受秦妧。

餘光瞥見準小姑的態度,秦妧淡淡垂眼,深知嫁過去後,免不了勾心鬥角。

但旁人如何置評她的婚事,她不在乎,她要的是一隅遮風避雨的港灣,即便與裴衍是表面夫妻,不談真心,也認了。

在香火延續上,她可以為裴衍抬兩個識趣的妾室。

至於是否從妾室那裡過繼子嗣,再另行商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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