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花星燈漸遠去,房屋零落夜暮深。

空曠的土路上,一排排車轍縱橫交錯,叉開在一條條路口。

秦妧坐在馬車內,督促著車伕老鄒再快一些,“別跟丟了.”

蒙了一層暗色的夜空,雲霧杳靄,鑲星嵌月,更顯熠爍,然,老鄒可沒有驅馬賞花的心思,扭頭訕訕一笑,“前面的車是世子的,大奶奶確定要一直跟嗎?”

老鄒很怕大奶奶夜裡追夫別有目的,譬如抓外室。

不過,以世子的品行,私養外室的可能性不大,但作為侯府僕人,還是不敢撞破主子的任何私事。

看著年過六旬的老翁糾結著一張臉,秦妧給出了定心丸,“放心,世子不是三爺.”

這話無疑是一箭雙鵰,既肯定了自己的夫君,又暗諷了偷吃的男人。

得了準話,老鄒不再糾結,揚起馬鞭,加快了拉車的三河馬。

前方的馬車偶遇顛簸,放慢了行進的速度。

裴衍靜坐其中,絲毫不受影響。

一簾之隔的車廊上,承牧提醒道:“世子,百丈之外有輛可疑的馬車.”

裴衍提起青花瓷壺,給自己倒了杯水。

玉指執盞,水汽氤氳而上,繚繞在睫羽,平添容色之冶豔。

“不礙事.”

沒一會兒,馬車停在了一片竹林內。

為了不被發現,秦妧示意老鄒等在林外,一個人走了進去。

檀欒翠綠,氣味清新,本是尺樹寸泓之所,卻是煙霧瀰漫,有些瘮人。

捏緊裙裾,秦妧小心翼翼地跟蹤,在穿過竹林後,赫然發現一座農舍。

獨門獨院,周遭沒有其他人。

秦妧蹲在暗處,眼看著裴衍二人推開籬笆門走了進去。

沒了兩個男子的身影,秦妧有些害怕,轉身巡睃一圈,更覺瘮得慌。

原本,她就是因為好奇跟出來的,這會兒有些後悔一時的衝動了。

裴衍是重臣,手裡的機密自然不少,偶然離府辦事,無可厚非,自己不該好奇的。

不過,也有所發現。

她記得裴衍每次從城外回來,身上都有一股清新的竹香,很有可能來自這片竹林。

尋了個較為隱蔽的地方藏身,她暗中觀察著裡面的動靜。

空蕩蕩的農家小院裡,除了幾隻散養的雞鴨,再無其他,光是觀察,是觀察不出任何貓膩的。

**農舍的偏房內,身穿月白寬袍的裴衍坐在太師椅上,拿起小鏟挑了挑燈芯,俾使火焰突突跳動,亂了光影,亮了視線。

他看向被縛住雙手的女子,沒有先行開口。

一旁的承牧踢了魏野一腳,示意他繼續。

魏野咳了咳,對女子揚了揚下巴,“把你兩個時辰前對我講的話,再重複一遍,切記一字不漏.”

女子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上前,褪了嫵媚,多了憔悴,滿身的魅術在不解風情的男子面前,成了塵垢粃糠。

“奴家小冷梅,是莊家戲班的青衣,於去年金秋,透過小夕梅,結識了三爺裴池,又由三爺認識了二爺裴灝,與二爺有過、有過一段情.”

挑動燈芯的動作微頓,裴衍將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你是瞧見了被關在正屋的人,認出了他的身份,才刻意提起這段事的吧?”

“是......”裴衍放下小鏟,撣了撣衣袂,“魏野.”

魏野上前,“在.”

“領罰,三個月不得飲酒.”

魏野心裡叫苦,他就一時沒看住,讓二爺跑了出來,這才被偏房裡的小冷梅瞧見了,“屬下領罰!”

不鹹不淡地瞥了一眼,裴衍又看向女子,“既與老二有情,又怎會甘受老三的指使?”

小冷梅幽嘆一聲,想借機倚姣示弱,卻又覺著眼前的男子不吃這套,“與二爺相識數月後,奴家以為日後能有所依,便想將身子送出去,求得二爺的垂憐,怎料,卻被拒絕。

二爺贈奴家錢兩,說只當奴家是知己,沒有非分之想,也不能對不起自己未過門的妻子,便與奴家斷了往來。

戲班混雜,沒有貴人撐腰,寸步難行,只能轉求三爺關照了.”

紅顏知己、未過門的妻子,倒是雨露均霑。

裴衍冷哂一聲,清清淺淺。

“你的三爺現在自身難保,不如跟我做筆交易.”

小冷梅猛然抬頭,不確定地問:“同裴相……?”

“我不夠格?”

“恰恰相反!”

看著女子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的樣子,裴衍淡淡轉眸,透過窗子看向熄了燈的正房,“從今夜起,給你十日,與我二弟重修舊好,化知己為眷侶。

成與不成,我都不會虧待你.”

小冷梅更為驚訝,卻在心思百轉間,立即同意了這個提議。

左右已經沒了真心,跟著誰幹,都是拿銀子辦事,有什麼區別!不過,能依附裴衍,定然要比跟著裴池有利得多。

似乎不願在這間房裡多留片刻,裴衍起身向外走,留下一句“我喜歡與嘴嚴的人打交道”,便大步離開了。

**等在外面的秦妧見一修長身影走出小院,立即縮在幾根青竹後,可她的視線沒集中在裴衍身上,而是落在了小院裡。

怎麼就他一個人出來?承牧呢?正思量著,連視野裡被“忽視”的那道身影也不見了。

“!”

秦妧一驚,再要仔細看時,身後徒然逼近一道暗影,自身後捂住了她的嘴。

調笑聲起,帶著點兒慵懶的揶揄。

“大半夜的,跑出來做什麼,世子夫人?”

熟悉的冷香匯入鼻端,秦妧心下稍安,緩慢地站起身,順著身後之人的力道揚起了脖頸,後腦勺枕在了男人的胸膛上。

“唔唔.”

被捂住嘴,發不出清晰的音節,她口齒含糊地答了一句。

早已察覺到她的影蹤,裴衍非但不生氣,還甚覺有趣。

大晚上的,不好好窩在被子裡,偏要跑出來跟蹤他,是想要探查什麼?“我鬆開你,你好好說.”

“唔!”

掌心在那兩片嬌唇上蹭了蹭,隨即慢慢下移,扣住了女子被月光映亮的脖頸,輕輕掐住,透過指腹,感受到雪肌下狂跳的脈搏。

“說吧.”

呼吸順暢後,秦妧試圖小幅度地掙開背後的束縛,卻是越掙越緊。

暗夜中的男人,少了出塵,多了冶豔和危險,令秦妧不自覺想起昨晚的事。

短促的呼吸近在耳畔,熾熱的體溫熨燙面板,放肆的大手撥弄心絃,還有髒了的裙裾,都是荒唐的見證。

從懷裡拿出雕刻精緻的木娃娃,她揚脖解釋道:“我見兄長今夜舉止怪異,猜不出緣由,有些擔心才跟了出來。

我什麼都沒看見.”

聽了前面的話,裴衍多少有些感動,至少這段時日沒有白疼她,可最後那句就不對味兒了,她是在擔心自身的處境,怕被滅口嗎?在她心裡,對他這點信任都無?大手將那截脖頸又向後推了一寸,他附身問道:“你說沒看見,我就會信?”

暗夜的裴衍,令秦妧感到陌生,像是一張皮囊下,裝了兩個靈魂,一個謙謙有禮、浩然正氣,一個心計似海、心狠手辣。

“那你要怎樣才相信?”

因著周遭安靜,女子的聲音也輕輕柔柔的,帶了點兒商量的語氣,與對峙搭不上邊兒,任誰能鐵石心腸地對她呢?裴衍藉著月光凝睇她的側顏輪廓,又問道:“先講清楚,你跟出來,是擔心我還是懷疑我?”

“我從不會懷疑你外面有人.”

“我給你‘有人’這個選項了?”

裴衍擒著笑,“是不打自招了,夫人.”

論鬥嘴皮子,誰能鬥得過裴相,秦妧洩氣地破罐子破摔,“那你這樣認為吧.”

哪知,回應她的,不是身後的男人,而是遠處傳來的獸叫。

身體忽然失去平衡,她被攏進了蜀錦面料的外衫中。

裴衍擁著她,低頭問:“聽見什麼動靜了嗎?”

“有野獸.”

“嗯,野獸吃人.”

秦妧激靈一下,本能地驅向溫暖,往男人懷裡縮去。

裴衍垂眸凝了會兒,忽然屈膝,以一隻手勾住她的腿彎,將她豎著抱了起來,大步走進農舍,朝著另一間偏房走去,與關押小冷梅的屋子,僅隔了一間正房,而正房之內,躺著已經睡下了的裴灝。

他們進的偏房,不似外表那麼古樸,傢什皆柏木,置於一張四四方方的篾簟之上,邊角以文竹和羅漢松點綴,內疊砂積石修飾。

整間房簡約典雅,一塵不染。

秦妧從裴衍的肩頭探出腦袋,“這是什麼地方?”

“是衛岐用來放鬆身心的故居.”

“你深夜來此,是突然想念衛先生了?”

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裴衍抱著她坐到榻上,將兩側衣襟一攏,將之完完全全包裹在懷裡,“夜裡野獸頻出,不宜趕路,還是等拂曉時分再回城吧.”

秦妧點點頭,作勢要退離開。

可裴衍非但沒放,還扣住了她的後腰,“這樣暖和,睡吧.”

立夏已過,和衣睡下並不會著涼,可荒郊野外甚是可怖,秦妧沒再抗拒,僵著身子趴在了男人胸膛。

屋內燃著燭臺和沉香,靜雅寧謐,沉澱雜思。

秦妧聞著沉香和裴衍身上讓她安心的氣息,很快湧來睏意,合上了眼簾。

裴衍倚在引枕上,隔著衣衫拍撫女子,臉上沒有半點睡意。

透過半啟的門,他瞥見小冷梅從對面的偏房走出來,被魏野送進了正房。

春宵一刻值千金,不知自己的好弟弟會不會在失意時,與昔日的紅顏知己舊情復燃。

懷裡的女子發出一聲輕喃,裴衍繼續隔著衣衫拍她,等哄好後,也跟著閉上眼,靜等起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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