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長贏之始,芰荷吐新,欲滴一片青翠色,煥發陣陣盎溢。

秦妧推開窗,先是被一道刺眼的夏光晃了眼,隨即瞧見西廂房上蹲著兩個工匠,正在修葺青黛瓦爿。

立夏之後,空氣溼潮,雜草、青苔會夾縫生長,侯府每年都會在這一日修繕磚瓦,還會購置一批新的盆栽。

因著今日府上宴請,楊氏讓人將新購置的盆栽全都搬去了戲臺那邊。

換上一套妃紅寧綢月華裙,秦妧站在鏡前打量自己。

這還是嫁入侯府後,第一次在賓客面前露面,斷不能丟了婆家的臉面,“暮荷,把我那套東珠頭面拿來.”

暮荷開啟黃檀鑲玉妝奩,取出裡面的東珠髮飾和耳璫,小心翼翼地為秦妧戴上。

東珠名貴,一顆都已難得,也不知那位鮮少現身的敬成王怎會下了血本,為這個便宜女兒添嫁妝。

雕樑畫棟的侯府花苑內,假山石峻立,環繞瀠洄溪水,滋養扶疏綠植。

秦妧帶著暮荷走進葫蘆門時,一眾珠翠羅綺的高門婦正站在正中心的水榭上說笑,而水榭的對面就是臨時搭建的戲臺。

水榭和戲臺之間,隔了一條淺流,秦妧踩著蜿蜒的溪石走到水榭前,朝著樓上的夫人們盈盈一拜,體態婀娜,雪膚瑰容,宛若園中成了精的花妖,美豔無雙。

九位夫人都是在大婚那日見到的秦妧,當時大紅蓋頭遮面,無法窺見真容,今日得見,無不為之驚豔,有嘴甜的,直接對著楊氏讚不絕口起來,“世子和新婦皆是清絕容色,日後的子嗣定然是個靚娃娃.”

楊氏抱著兒媳聞氏的波斯貓,扯出一抹笑,並未被取悅到。

說來,因為次子的緣故,她未曾去留意長媳的月事,也不知長子這幾日的進補有沒有功效。

“是啊,府中許久不曾添丁了.”

呢喃一句,她眼眶發酸,又想起次子迎親離京的前夜,對她講的話。

“娘,兒子要娶親了,日後一定讓妧妹給您生個大胖孫子.”

原本按著長幼次序,該是長子先娶妻,可長子遲遲未定親,侯爺和敬成王又達成了某種利益牽扯,這才促成了次子和秦妧的……孽緣。

而在次子遇劫失蹤後,長子力排眾議,執意迎娶秦妧時,那種不容商榷的架勢,是她萬萬沒想到的,雖說是為了侯府的信用,但還是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懷裡的波斯貓突然跳到地上,翹著尾巴走到旋梯口,對著拾級而上的女子叫了好幾聲。

秦妧走上來,避開貓兒,走到眾夫人面前,笑靨溫婉,落落大方,叫人挑不出理兒。

隨後而來的聞氏和楊歆芷,也先後與夫人們行了晚輩禮,面上也挑不出什麼,但明眼人都瞧出得,她們很排斥新婦。

反倒是裴悅芙在瞧見長嫂落單時,主動站在了她的身邊,彆彆扭扭地討論起今日要聽的曲目。

沒想到小姑子會在外人面前給自己撐氣場,秦妧翹起唇角,單手搭在外廊的欄杆上,心情舒悅不少。

自幼沒有玩伴的她,在此刻感受到一股怪異的親近感。

然而,也是在此時,一位貴客登了門,還是不請自來。

楊氏驚訝起來,忙迎了上去,“是小輩失禮了,忘記給王府送請帖,還請王妃見諒.”

緙絲為綢、鈒花為飾,敬成王妃永遠會是筵席上最亮眼的存在。

這麼一位絕豔的美婦人,背靠實力不俗的孃家,又有身為天子近臣的丈夫,很少有人能敵得過她的氣場。

而跟在她身邊的豆蔻少女,正是敬成王夫婦的掌上明珠肖涵兒,是秦妧同父異母的妹妹。

秦妧隨母姓,又是棄女,怎能與真明珠相提並論。

在場的人中,有人起了看熱鬧的心思。

楊歆芷更是殷切上前,拉著肖涵兒入座,聊起了貴女之間才會說的小話兒。

顯然,兩人很熟絡。

楊氏引著敬成王妃入座後,給秦妧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上前行禮。

秦妧僵著背脊上前,忍著一股猝不及防的酸澀感,福了福身子,“王妃萬福金安.”

在講出對方的敬稱時,秦妧感到心肺都在滴血。

她面上維持著禮貌的笑,雙手卻在發抖,黑白分明的眼眸也蒙了一層水霧。

是她自己投奔了生父,以生父為梯,嫁入了侯府,那就不能對生父現任的妻子失禮。

相比她的拘謹,敬成王妃只是輕瞥一眼,連眼皮都沒合一下,淡淡“嗯”了一聲,敷衍至極。

楊氏看在眼裡,微抿起唇,隨即扯出笑意,與敬成王妃聊了起來。

隨著大青衣的一聲唱腔開場,一出大戲徐徐拉開帷幕,楊氏陪賓客們去往外廊觀賞,說說笑笑到晌午。

晌午侯府備了珍羞美食,楊氏與敬成王妃坐在主桌,小輩們坐在另一桌。

原本,秦妧並不排斥這種場合,可對面那個眾星捧月的肖涵兒還是太過惹眼,有種自己成了次品的形穢感,可明明自己的生母才是髮妻啊。

膳後,眾人聚在辛夷苑閒聊,秦妧一個人去往花苑透氣。

花苑很大,蹲在淙淙細流前,猶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與溪邊的花團融為一體,也暫離了世俗,沉澱了煩亂。

蹲了有一會兒,小腿有些麻,她站起來,卻不想回到辛夷苑那邊。

細流旁的假山石矗聳崇崛,彩蝶頻落,她慢悠悠走進去,被一陣香氣吸引。

侯府上下,所用香料皆淡雅,亦或是如裴灝那般,身上散發著清清爽爽的皂角味,這裡怎會飄散出如此馥郁的濃香?難怪吸引了彩蝶。

尋著香氣飄來的方向向裡走,耳畔隱約傳來□□之聲,一陣陣氣吟,聽得人面紅耳赤。

秦妧放輕腳步,再往裡走,竟發現地上散落著兩件纏疊凌亂的繡衣,其中一件是戲服......拐角處,女子嬌媚似貓,一聲聲宛如珠璣,連身為女子的秦妧都覺動聽,也聽出了這道聲音是何人發出。

可光天化日,誰會與戲班的臺柱子廝混在一起?再細看地上的男衫,秦妧努力回想後,震驚不已,捂住嘴慢慢退後,轉身小跑開。

難怪花苑沒有護院,應是被三爺裴池支走了。

快速走出葫蘆門,秦妧靠在廊下的石壁上微喘。

想起聞氏和裴池的風流韻事,暗暗搖了搖頭,物以類聚,果然不假。

富貴子弟三妻四妾是尋常事,但偷腥顯然是更為骯髒的勾當,令人不齒。

秦妧沒打算幫著隱瞞,只是此刻她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沒精力為別人的家事煩心。

回到素馨苑後,她屏退侍從,獨自倚在拱橋前餵魚。

想起敬成王妃的態度,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紅。

似是完全沉浸在澀然中,沒有注意到葫蘆門外走來的身影,待到身影走到橋下,才趕忙吸吸鼻子,掩去了悲傷。

從府外飲酒回來的裴衍走上橋峰,停在了她的斜後方,俊面稍稍帶了點嚴肅,語氣卻溫柔,“怎麼了?”

尋常的一句問話,聽在當局者耳中,有種薰風吹過碧紗心窗,輸送清涼的慰藉感。

秦妧搖搖頭,髻上的珠花也跟著晃了晃。

眼眶那麼紅,還不承認有事。

裴衍走上前,卻沒再追問前因後果,而是將她輕輕擁進懷裡,收緊手臂,徹底環住。

秦妧此刻太需要這樣溫厚的包容,即便有些酒味。

她皺了皺眉,歪頭靠在男人身上,像只被人遺棄在路邊又被路人拾起的小獸,止不住地嗚咽起來。

從未見她如此委屈過,裴衍扣住她的後腦勺,選擇了默默陪伴。

她是個倔脾氣,心思藏得深,沒必要非得撬開她的嘴,去捕捉內裡的脆弱。

想傾訴時,自然會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辛夷苑那邊沒了歡鬧聲,秦妧才整理好情緒,退離開了男人的懷中,“叫你擔憂了.”

裴衍轉身背靠橋闌,只問了句:“想說說嗎?”

秦妧悶頭餵魚,“今日見到了敬成王妃.”

一葉知秋,一切都有跡可循了。

她敏感脆弱的內心,被敬成王妃的強大氣場所攝,沒了挺直腰桿的底氣。

其實,也不能怪她,在十三歲前,生父如同虛設,她和生母相依為命,時常受人欺凌。

而敬成王妃,是威遠大將軍的長孫女,其父兄皆在朝廷任六品以上的職位,那種骨子裡的強勢和凌然,是能夠輕鬆拿捏一個羽翼不夠豐滿的孤女。

裴衍抓起她手裡的一把魚食,反手丟進水中,面容平靜道:“你是我的妻,不必畏懼任何人,也不必擔心做不好分內事受人嘲笑。

比起活在別人眼裡,不迷失自己才更重要.”

魚兒奪食漾起澄碧粼粼時,裴衍帶著秦妧去往了辛夷苑。

作為男子,在女賓面前實該避嫌,但代任一家之主,在送客時,還是需要現身的。

廣亮大門前,夫人們協著女眷和侍從相繼離開。

等楊氏陪著敬成王妃母女走到門口時,裴衍瞧了過去,頷首道:“宴請的事,是府上疏忽,晚輩在此給您賠不是了.”

年紀尚小的肖涵兒帶著仰視皎月的心情,偷偷打量起這位風清朗月卻已成為人夫的次輔大人,更加對自稱是父親前室之女的秦妧充滿不屑,一個攀高枝兒的便宜女子,也配得上父親和次輔的關照?一旁的敬成王妃看向客客氣氣的裴衍,暗歎年少有為,但與秦妧沾親帶故的,都會讓她心生膈應,不過,明面上還是要過得去的,“世子客氣了,我們母女是不請自來,才要說一聲失禮.”

裴衍認真道:“王妃哪裡話。

回頭,晚輩會讓人帶上薄禮到王府賠罪.”

敬成王妃回以一笑,面上是得了莫大的滿足,至少其餘誥命婦,在裴衍面前沒有這等待遇。

然而,沒等嘴角的笑痕落去,又聽這位年輕的權貴說道——“說來也巧,晚輩今日剛好與令尊在西街的酒樓小聚,還飲了數杯.”

“哦?家父約世子談事?”

“確是令尊做的東,託晚輩辦些事.”

他扶額淡淡苦笑,“事情實在棘手,但兩家的交情擺在這,晚輩著實為難.”

聽他語氣,像是很麻煩的事。

孃家最近的麻煩事,莫過於么妹與大皇子的婚事。

如今,自己的丈伕力挺的是年紀最小的太子,勢必會與大皇子不和。

父親思量再三,想要退掉這門親事,將么妹草草嫁掉,全力保住太子的儲君之位。

一旦太子登基,威遠大將軍府也會成為屈指可數的門閥世家。

被點醒的敬成王妃笑了笑,氣勢漸漸轉弱,“還勞世子費心.”

無論是在御前還是四位皇子面前,裴衍都是吃得開的,如此看來,能不觸怒皇家又成功解綁婚事的媒介人,當數裴衍。

裴衍牽過秦妧,淡笑道:“婚事講究一個緣分,若是無緣,便強求不得,且看吧.”

瞧著裴衍將秦妧帶到面前,敬成王妃斂起清傲,面色和氣地握住秦妧的手,還褪下腕上昂貴的玉鐲,戴在了秦妧的手上,“兩家交情篤厚,作為一家主母,理應為新婦備些見面禮才是.”

鴿血紅的金絲玉鐲實為罕見,但秦妧意識到裴衍的用意,無非是在為她找回場子,於是憑著腕細,手一縮,任鐲子留在了對方手裡,“王妃客氣了,晚輩受之有愧.”

沒送出去的見面禮,瞬間會變得一文不值,敬成王妃忍著尷尬和澀赧,垂下手,面上依舊帶笑,可笑不達眼底。

自丈夫被封異性王,她已許久沒受過這樣的窩囊氣了。

但還是那句話,對方是裴衍,她也有幾分敢怒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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