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帳中,所有人的目光此時都聚焦在了那柄染血的尚方劍上。

“漢中鎮鎮守副總兵陳望,參見督撫。”

陳望停駐了腳步,雙手抱拳俯身向著陳新甲的行了一禮。

陳新甲神色凝重,雙眸之中滿是寒意,一顆心向著著下方猛然沉去。

尚方劍乃是天子御賜,束於高閣,藏於錦套之中。

現在錦鍛之上卻是帶著血漬……

陳新甲眼眸之中精芒流轉,視線也隨之重新回到了陳望的身上。

這個時候,陳新甲才發現不僅僅是尚方劍的錦套之上沾染了血漬,就在陳望的身上,還有那些跟隨著陳望入帳的甲士身上全都沾染著不少暗紅的血漬。

陳新甲心緒雜亂,對於眼前這詭異的一幕,他根本沒有任何的頭緒。

不僅是陳新甲,中軍帳中一眾軍將也是茫然無措心有疑惑,他們也都注意到了那帶血的尚方劍,還有帶血的一眾甲士。

虎大威雙目微眯,身軀微側,凝視著渾身染血的陳望。

左光先目光閃動,神色未變,掃視著入帳的一眾甲士。

眾人都是站在原地未動,而秦將的序列之中,卻是有幾名軍將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一步。

勤王的秦地兵馬之中,有不少流寇出身歸降的將校,對於陳望,他們心中積蓄的多是畏懼。

退後的眾將之中,有一名蓄著八字鬍,身材魁梧,相貌俊朗的將校尤為矚目。

因為那將校此時就站在左光先的身側,他的舉動也引的周圍的一眾將校將注意力分散了些許。

那將校不是別人,正是當初在純化反正,和陳望裡應外合聯手瓦解了李自成南下意圖的高傑。

高傑看著此時就站在不遠處的陳望,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陳望的時候。

那個時候的陳望,不過僅僅是一名千總,麾下軍兵不過千人,還都是臨時拼湊,收攏的殘兵敗將。

但是,那個時候的陳望,便已經是敢冒著奇險與他合謀而戰,先是示敵以弱,誘敵深入。

而後大火連營之際,更是親身帶領騎兵衝鋒陷陣,四下進擊,徹底逆轉了整個戰局。

淳化攻防戰中,陳望數次領兵出擊,皆以大捷告終,滿營諸將甚至無一人敢纓其鋒芒,都將其視作第二個曹變蛟。

說實話,面對陳望,但凡是流寇,便沒有不害怕,高傑自然也怕。

不過高傑的心中不只是有怕,還有一些感激的情緒在內。

高傑很清楚自己現在領的這個中軍坐營到底是怎麼來的。

若不是在淳化,陳望分了上千的精騎馬兵俘虜給他充實隊伍,按照其他歸降流寇情況看來,他最多在軍中當個千總把總。

怎麼可能像是現在一樣,憑藉著上千精銳,躋身為營官的序列。

真說起來,陳望算得上是他的恩主。

畢竟是歷經過沙場的血戰,在短暫的驚懼之後,高傑已經是回過神來,重新恢復了常態。

而他心中的疑惑,很快也得到了解答。

陳望收回行禮的雙手,一手重新按著腰間的雁翎刀,另外一隻手並沒有收回來,而是向著前方輕輕一伸。

站在陳望身側的陳功看到陳望向前伸出的手後,當下邁步向前了三步,而後身軀微微向前,托起了手中捧著的一方錦盒。

陳新甲和帳中的一眾軍將此時也才注意到了竟然還有一個錦盒被人捧著。

此前他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被懷抱著的尚方劍,還有陳望身上的血漬所吸引。

見到眾人的目光全都向著錦盒聚集之後,陳望也順勢上前了一步。

恍若鷹隼的目光從眾人的身上一掃而過,而後陳望從一旁軍校的手中取過一封軍令,握在手中,凝聲開口說道。

“奉孫督撫之令,行尚方劍之權,軍中有犯令者,先斬而後奏!”

“三屯營總兵陳國威臨陣脫逃,致使青山關丟失,放縱建奴破圍,罪無可赦,已被正法!”

陳望話音落下,恍若一塊大石從天落入了平靜的水潭一般,一瞬之間便已經是激起了萬千的浪花。

眾皆譁然!

陳新甲心神劇震,因為驚懼甚至是連續向後退了數步才穩住了身形。

帳中一眾軍將皆是神色驟變,心神失常,不少的軍將皆是下意識的握緊了懸掛在腰間的刀劍。

“錦盒之中,盛放的正是三屯營總兵陳國威首級!”

陳功緩緩舉起了手中的錦盒向著帳中眾將展示,錦盒的蓋子早已經是左右的甲士的揭開。

錦盒之中,是一顆鬚髮凌亂,青面兇惡的頭顱。

帳中一眾將校皆是營將,當初聚兵之時,自然也都是見過陳國威本人的面貌。

那盛放於錦盒之中的人頭,不是陳國威,又還能是誰?!

錦盒之中的陳國威,一雙虎目圓整,滿眼都是難以置信。

“陳國威抗拒執法,違逆軍令,麾下軍將隨同叛亂,也已經被降伏。”

“亂兵亂黨共計一百七十三人,皆已行軍法。”

帳中眾將和陳新甲此時也明白了,為什麼陳望的身上,還有近側甲士的身上都會帶著血跡。

陳望如今只是輕飄飄的一句話便將其叛亂帶過,但內中的兇險只怕是難以想象。

一百七十三顆人頭跟著陳國威落地,只怕是陳國威麾下的那些家丁全都被殺了乾淨。

眾人的眼神再度變化,看著陳望的眼眸之中不由自主的帶上了一絲的畏懼。

陳望手持著軍令,再度向前了一步,他仰頭凝視著陳新甲,高聲道。

“孫督撫言,軍法不行,難以治軍,賞罰不明,不足服眾。”

“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今殺陳國威,非是意欲擅殺大將,而是為曉各地軍民明我憤慨之心,使諸鎮營將知我決勝之意!”

陳望雙手捧著手中的軍令,向著站在首座的陳新甲,放緩了聲音言道。

“建奴主力已向青山口轉移,意欲自青山口出關,攜帶擄掠百姓金銀財物歸遼。”

“孫督撫已領大軍急行,一路長驅趕赴青山口,請陳督領兵匯聚助戰,與敵死戰,救我人民於倒懸。”

軍帳之中的氣氛隨著陳望的話語落下變得越發的恐怖了起來。

陳望話音落下,大帳之中幾乎落針可聞,再無半點響動。

直到站在首座之下的甲士邁開腳步從陳望的手中接過軍令,才打破了帳中沉悶的氣氛。

陳新甲心緒雜亂,甲士呈遞上來的軍令明明輕飄飄宛如鴻毛一般,但是他卻感覺宛如有千鈞之重。

陳新甲完全沒有想過,孫傳庭會下達斬殺陳國威的命令。

以尚方劍擅殺總兵的人,上一個人是袁崇煥。

袁崇煥的下場是什麼,所有人都很清楚。

論罪下獄,凌遲處死!

孫傳庭現如今竟敢冒如此大不韙,以尚方劍再度斬殺一鎮之總兵,無令而擅殺大將,行先斬後奏之權。

尚方劍確實有先斬後奏之權,但是很多東西卻是潛在的規則約定成俗的。

文重武輕,這是所有人都知道是事情,以文制武,這是朝廷定下的方略。

但是再怎麼說,陳國威一鎮的總兵,武官的頂峰。

他是該死,他可以死在戰場上,死在兵變裡,死在大獄裡,死在儈子手的刀下。

但是卻唯獨不應該死在尚方劍下……

原本袁崇煥斬殺毛文龍所造成的影響,在長久的努力之下已經是消除了許多,但是孫傳庭這一手棋,卻是使得此前的一切努力都化作烏有,全都成了白費力氣,甚至還使得情況更加的惡劣。

陳新甲身軀晃了晃,在最後的關頭,他還是穩住了自己的身形。

站在首座之上,陳新甲可以居高臨下的看到帳中一眾將校的神情姿態。

陳國威的死,使得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直到此刻還沒有回過神來。

作為一鎮的總兵,沒有被朝廷論罪,便被總督以尚方劍之權所殺。

這一件事不會隨著陳國威的身死而消弭,現在雖然風平浪靜,所有人都沉默不語。

但是陳新甲現在很清楚,這一件事必將在之後不斷的發酵,不斷的蔓延,文武之間的隔閡將會再一步的拉大,天秤將會越發的失衡。

不過……

孫傳庭這樣的作法,卻是這一時刻最好的做法。

曉各地軍民明我憤慨之心,使諸鎮營將知我決勝之意……

孫傳庭如何不知道擅殺大將意味著什麼,會引發什麼樣的影響,但他還是殺了。

心緒浮動之間,陳新甲已經是明白了孫傳庭為什麼要殺陳國威。

帳中諸將的表現便已經是證明了陳國威的死,是有效的。

陳國威的身死,讓邊鎮的將校都收起了那心中的僥倖,收起了曾經他們一直以來覺得只要手下有兵,便不會被輕易處刑的陳舊觀念。

陳國威的死,就是最好的證明。

孫傳庭來了,一切都改變了。

陳新甲已經可以預想到,當這一訊息傳到遵化之時,將會激起怎樣的滔天巨浪。

陳國威的人頭傳到之後,整個薊遼都將會因此而震動。

而當孫傳庭的軍令傳到之後,薊遼各個營鎮的將校,將再無敢不奉令者。

孫傳庭下令斬殺陳國威,確實是使得諸鎮的營將都明白了他的決勝之意。

為了即將到來的青山關之戰,孫傳庭壓上了他的仕途,壓上了他的幾乎所有的一切。

陳新甲緊握著手中的軍令,不知道為何他突然感覺他一直堅信的事情是錯誤的。

議和,當真是正確的道路嗎?

議和,當真是唯一的道路嗎?

先有盧象升,後有孫傳庭。

賈莊一戰,盧象升重傷垂死。

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件件不為人知的事情也在眾人的眼前剝析開來。

無數的問題擺在盧象升面前,無數的困難擋在盧象升的前方。

三府父老的景從,一路而過的滿目的瘡痍,沿路走過破碎的山河。

在京師之時,面對著前線傳來的戰報,陳新甲看不明白,盧象升呈遞上來的書信為何一封封都是充斥著決死悲憤的意思,全然不顧大局。

從京師一路北上,這一路上的見聞,讓陳新甲明白了一切。

那一張張記載傷亡數字的塘報,全都是一個個活生生存在的人。

軍旗一動,便是千軍向前。

戰鼓一響,便是萬眾陷陣。

他現在明白了盧象升,也理解了盧象升。

現如今盧象升下去了,但是孫傳庭又頂了上來。

盧象升沉默寡言,孫傳庭鋒芒畢露。

只是原本的孫傳庭明明一直上書說都是謹慎交戰,重重設防,伺機而動。

但是現如今卻是又和盧象升走上了相同的道路——召集各鎮的營兵,想要擊敗建奴。

陳新甲不明白,這一路來到底是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讓孫傳庭的想法發生瞭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手持著軍令,陳新甲舉目看著帳中一眾將校,看著衣甲染血的陳望。

孫傳庭有權力總督勤王的兵馬,這是天子賦予他的權柄。

孫傳庭現在已經做了決斷,他下達了召集的軍令,還殺了陳國威,為的就是威懾三軍,殺雞儆猴。

開弓沒有回頭箭,而孫傳庭已經拉開了弓弦。

陳新甲明白,現在所有的決斷都已經和他無關,他哪怕是再不想打這一戰,也必須要打。

時局的洪流滾滾向前,大勢的車輪一刻不歇,他只能跟隨著這股浪潮,奔流向前……

陳新甲握緊了拳頭,也握緊了腰間的寶劍。

崇禎元年之時,他入朝為刑部員外郎,進刑部郎中,後遷寧前道兵備僉事。

寧前道,大致包括錦州、松山、杏山、右屯及大淩河、小淩河,是山海關外的重地。

他們一路敗,一路輸,一路逃,建奴多少次燒殺搶掠耀武揚威,他們卻都只能龜縮在城中當那縮頭烏龜。

他的心中如何甘願,他的心中如何沒有憤怒。

國家疲憊,百孔千瘡,邊事艱難,竟為宵小虜奴所欺?!

令人生寒的殺意在陳新甲的眼眸之中流轉。

眾人只感覺陳新甲的氣勢為之一變。

不像是曾經那個文雅的文官,倒像是歷經百戰的悍將。

陳新甲面沉如水,一步一步走下了首座。

迎著眾人的目光,陳新甲按佩著寶劍,銳利的目光從軍帳之中一眾軍將的身上緩緩掃過。

陳新甲的聲音慷慨而又激昂,在寬大的中軍帳之中緩緩響起。

“擂鼓聚兵,通曉三軍,兵進青山口!”

“救我黎民於水火,解我百姓於倒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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